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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駝,我與它的關係好像放牛娃與牛的關係。如同他鄉遇故交,如同久別重逢的情人,我撲上去,跳一下,抱住了它高揚著的、彎曲著的、粗壯結實的脖子。
我的眼睛裡湧出了灼熱的液體,不是眼淚。
我把她從葵花地裡剛剛抱起來時,心裡鎖著滿盈盈的黏稠的黑血,因此我的心很重很沉,像冰涼的石頭一樣下墜著,因此我的腦子裡是一片灰白的,如同寒風掃蕩過的街道。後來是她的青蛙嗚叫般的響亮哭聲把我從迷惘中喚醒。我不知道是該感謝她還是該恨她,更不知道我是幹了一件好事還是幹了一件壞事。我那時驚懼地看著她香瓜般扁長的、布滿皺紋的、淺黃色的臉,看著她眼窩裡汪著的兩滴淺綠色的淚水和她那無牙的洞穴般的嘴‐‐從這裡冒出來的哭聲又cháo濕又陰冷,心裡的血又全部壓縮到四肢和頭顱。我的雙臂似乎託不動這個用一塊大紅綢子包裹著的嬰孩。
我抱著她踉踉蹌蹌、慼慼愴愴地從葵花地裡鑽出來。團扇般的葵花葉片嚓嚓地響著,粗硬的葵花葉精上的白色細毛摩擦著我的胳膊和臉頰。出了葵花地我就出了一身汗,被葵花精葉鋸割過的地方鮮紅地凸起鞭打過似的印痕。好像,好像被毒蟲蜇過般痛楚。更深刻的痛楚是在心裡。明亮的陽光下,包裹嬰孩的紅綢子像一團熊熊的火,燙著我的眼,燙著我的心,燙得我的心裡結了白色的薄冰。正是正午,田野空曠,道路灰白,路邊繁茂的野糙,蛇與蚯蚓般地纏貼著。西風涼慡,陽光強烈,不知道該喊冷還是該喊熱,反正是個標準的秋日的正午,反正村民們都躲在村莊裡沒出來。路兩邊雜種著大豆、玉米、高粱、葵花、紅薯、棉花、芝麻,葵花正盛開,黃花連綴成一片黃雲,浮在遍野青翠之中。淡淡的花香裡,只有幾隻赭紅的野蜂子在飛,蟈蟈躲在葉下,憂鬱地尖聲鳴叫,螞蚱在飛,燕子在捕食。懸掛在田野上空、低矮彎曲的電話線上,蹲著一排排休憩的家燕。它們縮著頸,一定在注視著平滑地流淌在綠色原野上的灰色河流。我聞到了一股濃鬱得像生蜂蜜般黏稠的生命的氣味。萬物蓬勃向上,形勢大好不是小好,形勢大好的生動表現是猖獗的野糙和茁壯的稼禾間升騰著燠熱的水氣。天藍得令人吃驚,天上孤獨地停泊著白雲像純情的少女。她還是哭,好像受了巨大的委屈。那時我還不知道她是個被拋棄的女嬰。我的廉價的憐憫施加到她身上,對她來說未必就是多大的恩澤,對我來說卻是極度的痛苦了。現在我還在想,好心不得好報可能是宇宙間的一條普遍規律。你以為是在水深火熱中救人,別人還以為你是在圖財害命呢!我想我從此以後是再也不幹好事了。當然我也不幹壞事。這個小女嬰折磨得我好苦,這從我把她在葵花地裡抱出來時就感覺到了。
破爛不堪的公共汽車把我一個孤零零的乘客送到那三棵柳樹下,是我從葵花地裡撿出女嬰前半個小時的事。坐在車上時,我確實是充分體驗到了社會制度的優越性,車上那個面如雀蛋的女售票員也是這麼說。她可能是頭天夜裡跟男朋友玩耍時誤了覺,從坐上車時她就哈欠連天,而且打過一個哈欠就掉轉那顆令人敬愛的頭顱,怒氣沖沖地瞪我一眼,好像我剛往她的胸膛上吐過一口痰似的,好像我剛往她的雪花膏瓶子裡摻了石灰似的。我恍然覺得她的眼球上也生滿了褐色雀斑,而她的一次次對我怒目而視,已經把那些雀斑像鐵砂子般掃she到我的臉上。我惶恐,覺得好像挺對不起她的,因此她每次看我時我都用最真誠的笑臉迎著她。後來她原諒我。我聽到她說:&ldo;成了你的專車啦!&rdo;我的車長達十米,二十塊玻璃破了十七塊,座位上的黑革面像泡漲的大餅一樣翻卷著。所有的鐵器官上都遍被著紅鏽的專車渾身哆嗦著向前飛馳,沿著狹窄的土路,把路兩邊綠色的莊稼抹在車後。我的專車像一艘乘風破浪的軍艦。我的司機不回頭,問我:&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