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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何干和子靜的保姆張幹,早早地就替兩姐弟預備下了見面那天穿的衣裳,連被褥也都拿了出來晾著。滿院子拉著長杆短杆,曬著金絲銀線的綾羅綢緞,發散著太陽的香氣,有種蓬勃富足的喜慶勁兒。額角貼在織金的花繡上,會清楚地感覺到太陽的光,是纖細熱烈的一條條。
天津家裡的一切都成了過去——揮之不散的鴉片味,父親和姨太太的吵鬧,親戚們關於小公館的種種議論和鄙夷的眼神……這一切都扔在天津了,隔著一個海洋扔得遠遠的。他們從天津來上海時,輪船一路經過綠的海黑的海,走了好遠好久,把不快樂不光明都丟在了海那邊,怎麼也追不上來了。
從天津到上海,命運在這裡轉了一個彎兒,似乎是在向好裡轉,至少一度是這樣充滿著好轉的希望。
人總是喜歡新鮮的,有變化總是好的。等到母親回來,一切還會變得更好。
弟弟忽閃著他的長睫毛大眼睛,打斷姐姐的朗讀,不知道第幾百次地問:“媽媽長得好看嗎?”
“你又不是沒見過。”姐姐有些不耐煩地看著弟弟,“媽媽走的時候,你也有三歲了,一點都不記得?”
她可是記得很清楚的。記得母親上船那天伏在竹床上痛哭時聳動的肩,記得她穿的綠衣綠裙上釘有抽搐發光的小片子,她躺在那裡像船艙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綠色的小薄片一閃一閃,是海洋的無窮盡的顛簸悲慟。那汪洋的綠色看久了眼睛會盲,想忘也忘不了。
那一年,她四歲。
一個早慧的兒童多半是不快樂的。敏感,彷彿總是與傷感孿生。
母親給她拍過許多照片,照片裡的她大多不笑,圓頭圓腦,有著懷疑一切的目光。唯一笑得很燦爛的一張,便被母親很用心地著了色。
照片上的她生得面團團的,穿著藍綠色薄綢的衣裳,有著薄薄的紅唇——然而她明明記得,那是一件T字形白綢領的淡藍色衣裳,印著一蓬蓬的白霧——藍綠是母親後來的著色,那是母親的藍綠色時期。
第一章 夜半無人私語時(2)
隔了許多許多年之後,她也會清楚地記著,那是一個北國的陰天下午,相當幽暗,母親把一張小書桌晾擱在裝著玻璃窗的狹窄的小陽臺上,很用心地替這張照片上色。雜亂的桌面上有黑鐵水彩畫顏料盒,細瘦的黑鐵管毛筆,一杯水——她記得這樣清楚,因為是記憶裡難得的母愛珍藏。
母親是時髦的,也是美麗的,總是不大容易高興。早晨,何干抱了小煐到她的大銅床上,她總是顯出微微愕然的樣子,似乎一時想不起這個小小孩童是哪裡來的,她忍耐地看著那孩子爬在方格子青錦被上不知所云地背唐詩,要想好一會兒才可以慢慢醒來——彷彿靈魂悠遊在天上,看見自己的肉身在俗世,多少有些不捨得,只得無奈地還了魂——她於是顯出一點高興來,認真地教女兒認字塊,認兩個字之後,就給她吃兩塊綠豆糕。
——關於母親的記憶,統統和“綠”有關。
“你還記得綠豆糕嗎?”小煐循循善誘地提醒,“媽媽每次給我兩塊綠豆糕,我總是分一塊給你的。”
“我要吃綠豆糕。”子靜的心思立刻轉開去,但是譁一下又改變了主意,“不,我更喜歡松子糖。”
他說著,嘴角露出甜美的笑容來,彷彿已經吃到了松子糖。那是把松子仁舂成粉,再摻入冰糖屑做成的糖。他真是喜歡,彷彿生活的甜蜜全都濃縮在那裡,落實在那裡。
小時候,為著他體弱多病,得扣著吃,人們曾經嘗試在松子糖里加了黃連汁餵給他,使他斷念,他大哭,把只拳頭完全塞在嘴裡去,仍然要。於是他們又在拳頭上搽了黃連汁,他吮著拳頭,哭得更慘了——要想吃到香甜的松子糖,便要同時接受奇苦的黃連汁,這是他自小接受到的關於人生滋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