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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條黑爪子白狗走到橋頭,停住腳,回頭望望土路,又抬起下巴望望我,用那兩隻渾濁的狗眼。狗眼裡的神色遙遠荒涼,含有一種模糊的暗示,這遙遠荒涼的暗示喚起內心深處一種迷濛的感受。
求學離開家鄉後,父母親也搬遷到外省我哥哥處居住,故鄉無親人,我也就不再回來,一晃就是十年,距離不短也不長。暑假前,父親到我任教的學院來看我,說起故鄉事,不由感慨系之。他希望我能回去看看,我說工作忙,脫不開身,父親不以為然地搖搖頭。父親走了,我心裡總覺不安。終於下了決心,割斷絲絲縷縷,回來了。
白狗又回頭望褐色的土路,又仰望看我,狗眼依然渾濁。我看著它那兩個黑爪子,驚訝地要回憶點什麼時,它卻縮排鮮紅的舌頭,對著我叫了兩聲。接著,它蹲在橋頭的石樁上,蹺起一條後腿,習慣性地撒尿。完事後,竟也沿著我下橋頭的路,慢慢地挪下來,站在我身邊,尾巴耷拉進腿間,伸出舌頭,一下一下地舔著水。
它似乎在等人,顯出一副喝水並非因為口渴的消閒樣子。河水中映出狗臉上那種漠然的表情,水底的遊魚不斷從狗臉上穿過。狗和魚都不怕我,我確鑿地嗅到狗腥氣和魚腥氣,甚至產生一腳踢它進水中抓魚的惡劣想法。又想還是&ldo;狗道&rdo;些吧,而這時,狗捲起尾巴,抬起臉,冷冷地瞅我一眼,一步步走上橋頭去。我看到它把頸上的毛聳了聳,激動不安地向來路跑去。土路兩邊是大片的穗子灰綠的高粱。飄著純白雲朵的小小藍天,罩著板塊相連的原野。我走上橋頭,拎起旅行袋,想急急過橋去,這兒離我的村莊還有12里路吧,來前沒給村裡的人們打招呼,早早趕進去,也好讓人家方便食宿。正想著,就看到白狗小跑步開路,從路邊的高粱地裡,領出一個背著大捆高粱葉子的人來。
我在農村滾了近二十年,自然曉得這高粱葉子是牛馬的上等飼料,也知道褪掉曬米時高粱的老葉子,不大影響高粱的產量。遠遠地看著一大捆高粱葉子蹣跚地移過來,心裡為之沉重。我很清楚暑天裡鑽進密不透風的高粱地裡打葉子的滋味,汗水遍身胸口發悶是不必說了,最苦的還是葉子上的細毛與你汗淋淋的面板接觸。我為自己輕鬆地嘆了一口氣。漸漸地看清了馱著高粱葉子彎曲著走過來的人。藍褂子,黑褲子,烏腳杆子黃膠鞋,要不是垂著的發,我是不大可能看出她是個女人的,儘管她一出現就離我很近。她的頭與地面平行著,脖子探出很長。是為了減輕肩頭的痛苦吧?她用一隻手按著搭在肩頭的背棍的下頭,另一隻手從頸後繞過去,把著背棍的上頭。陽光照著她的頸子上和頭皮上亮晶晶的汗水。高粱葉子蔥綠、新鮮。她一步步挪著,終於上了橋。橋的寬度跟她背上的糙捆差不多,我退到白狗適才停下記號的橋頭石旁站定,看著它和她過橋。
我恍然覺得白狗和她之間有一條看不見的線,白狗緊一步慢一步地顛著,這條線也松鬆緊緊地牽著。走到我面前時,它又瞥著我,用那雙遙遠的狗眼,狗眼裡那種模糊的暗示在一瞬間變得異常清晰,它那兩隻黑爪子一下子撕破了我心頭的迷霧,讓我馬上想到她,她的低垂的頭從我身邊滑過去,短促的喘息聲和撲鼻的汗酸永留在我的感覺裡。猛地把背上沉重的高粱葉子摔掉,她把身體緩緩舒展開。那一大捆葉子在她身後,差不多齊著她的胸辱。我看到葉子捆與她身體接觸的地方,明顯地凹進去,特別著力的部位,是濕漉漉揉爛了的葉子。我知道,她身體上揉爛了高粱葉子的那些部位,現在一定非常舒服;站在漾著清涼水氣的橋頭上,讓田野裡的風吹拂著,她一定體會到了輕鬆和滿足。輕鬆、滿足,是構成幸福的要素,對此,在逝去的歲月裡,我是有體會的。
她挺直腰板後,暫時地像失去了知覺。臉上的灰垢顯出了汗水的道道。生動的嘴巴張著,吐出一口口長長的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