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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義被惡夢驚醒,額上布滿粘膩的油汗。眼前依然是松樹、墓地、一望無際的麥田。西南風颳大了,像從一個巨大的爐膛裡噴出的熱氣。洶湧的麥浪層層疊疊,無邊的金黃中,有一泓泓銀亮,像銀的液體在金的液體裡流動。一臺燙眼的紅色機器,在金銀海里無聲無息地遊動著,機器後邊,吐出一團團黃雲。路上又走來走去著人,男人,女人,但無人理他。他心中燃燒起怒火,瘋狂地啃松樹的皮。樹皮磨破了他的唇,硌酸了他的牙。他恨,恨鎖住拇指的銬,恨烤人的太陽,恨石人石馬石供桌,恨機器,恨活動在麥海里的木偶般的人,恨樹,恨樹疤,恨這個世界。但他只能啃樹皮。他的牙fèng裡塞進了碎屑,嘴巴里滿是鮮血。松樹一動不動,不痛也不癢,不怨也不怒。他想到了死,用額頭碰撞樹幹,耳朵裡嗡嗡直響,眼前出現了一條通往地獄的灰色道路……
阿義再次甦醒過來時,濃厚的烏雲布滿天空,太陽藏匿得無影無蹤。
回頭看文革前十七年的長篇小說中,我認為寫得最真的部分就是關於愛情的部分,因為作家在寫到這些部分時,運用的是自己的思想而不是社會的思想。一般說來,作家們在描寫愛情的時候,他們部分地、暫時地忘記了自己的階級性,忘記了政治,投入了自己的美好感情,自然地描寫了人類的美好感情。
十七年的長篇小說中故事各異,但思想只有一個,作家只是在努力地詮釋著什麼。但他們在篇幅很小的愛情描寫中,忘記了闡釋領袖思想,所以這些章節我認為實際上代表著作家們殘存的個性。所以如我們上面列舉的那些愛情片段,就顯得異彩紛呈,非同一般。
如丁尚武與林麗的愛情,就寫得慡朗瀟灑,不同凡響。這是美女愛英雄的典型,丁尚武是一臉的大麻子,刺人的小眼睛,而林麗是天生麗質,多愁多病。兩家還有血海深仇,丁尚武一直不用正眼看人家林麗,還老是當著人家的面磨他那把大刀片子。當年我讀這本書時,殺死也想不到林麗竟然會愛上丁尚武,但人家就是愛上了。當我看到林麗在月光下向丁尚武這個粗魯醜陋的傢伙袒露情懷時,我的心裡真是難過極了。我替林麗遺憾,應該去愛史更新史大俠呀!但人家偏偏不愛史大俠,人家就愛丁大麻子。現在回頭想起來,這個作家真是會寫愛情,如果讓林麗和史大俠談情說愛,那就沒勁了。
白茹對少劍波的愛情,也是女追男,那種多情少女的微妙細膩的心態,寫了整整一章,標題就叫&ldo;白茹的心&rdo;。少劍波起初還假正經,可能是重任在肩,生怕誤事,但打下威虎山之後,這老兄也頂不住了,站在雪地裡,說了不少夢話。當年我是一個少年,我姐姐是一個大姑娘,因為她的文化低,看書有困難,讓我給她讀這兩個章節,在我母親做針線的油燈下。我害羞,不給她讀。她生了氣,說她犧牲了自己,不上學,出大力掙工分,養活我們,讓我們讀書識字,可讓我給她讀小說我都不願意,實在是忘恩負義。我母親也幫著我姐姐批評我。我就說,娘啊,您不知道她讓我讀的是什麼東西!母親說,什麼東西?連你都讀得,你姐姐比你大許多,反倒聽不得了?讀!於是我就說,讀就讀,但是中了流毒別怨我。我就給我姐姐讀&ldo;白茹的心&rdo;,聽得我姐姐眼淚汪汪,聽得我母親忘了手中的針線活兒。我母親就說起了當年在我家駐紮過的遊擊隊裡那些軍官和那些女兵的故事。說男的如何地有才,吹拉彈唱樣樣行,寫就寫畫就畫,那些女的個個好看,留著二刀毛,腰裡扎著牛皮帶,掛著小手槍,走起來像小鹿似的。我以為母親說的是八路軍,但長大後一查文史資料,才知道當年駐紮在我們村子裡的那支隊伍是國民黨領導的隊伍。‐‐後來的事實證明,我姐姐還是中了流毒,她聽了&ldo;白茹的心&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