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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戶們進場之後,交易就開始了。他們圍著牛轉來轉去,一時好像拿不定主意該買哪頭;但只要有一個伸手抓住了某頭牛的韁繩,所有的屠戶就會在三秒鐘內抓住牛的韁繩。閃電般地,所有的牛就統統找到了買主。幾乎不會發生兩個屠戶搶買一頭牛的情景,如果有這種情況,他們也會用飛快的速度解決。在一般的情況下,同行是冤家,但我們村的屠戶在老蘭的組織領導下,變成了一個團結友愛、共同對敵的戰鬥集體。老蘭透過向屠戶們傳授注水法建立了自己的威信,暴利和非法把這些人聚合到了一起。當屠戶們抓住了牛韁繩之後,牛販子們才懶洋洋地靠攏過來,然後,牛販子和屠戶一對一地談質論價,爭論不休。自從我父親的權威確立之後,他們之間的爭論就變得無足輕重,漸漸地流為形式和習慣,最終一錘定音,還得靠我父親。爭論一陣後,屠戶和牛販子就成雙成對的,拉著牛,走到我父親面前,宛如去鎮公所登記婚姻的男女。但那天的情況有點特殊,屠戶們進場之後,沒有像往常那樣走進牛群,而是在場邊逛來逛去。他們的臉上掛著一種心領神會的微笑,讓人看了後感到很不舒服。尤其是當他們從我父親面前經過時,那種皮笑肉不笑的微笑後邊隱藏著的東西更讓人產生不祥的預感,似乎有一個巨大的陰謀正在醞釀之中,只要時機成熟就會爆發。我膽怯地偷看著父親的臉,他還是像往常那樣,麻木不仁地抽著劣質菸捲;牛販子們扔過來的好煙整齊地擺在他的面前,他一根兒也不動。往常裡這些煙他也一根兒不動,等到交易結束那些屠戶就會把地上的煙撿起來抽掉。往常裡屠戶們抽著從地上撿起來的煙,誇獎我父親的廉潔公正。有人半開玩笑地說:老羅老羅,如果全中國的人都像你這樣,共產主義早就實現好幾十年了。我父親笑著不說話。每當這時刻我的心裡就驕傲得厲害,並且經常暗下決心:做事要做這樣的事,做人要做這樣的人。牛販子們也發現了那天的反常氣氛,他們把目光往我們父子這邊投過來,也有的冷靜地觀察著轉來轉去的屠戶們。大家都在心照不宣地等待著什麼似的,就像一群耐心的觀眾,等待著好戲的開場。
門外的雨聲漸漸稀落,閃電和雷聲也退到了很遠的地方。我看到院子裡積存了很多雨水,淹沒了卵石砌成的甬路。水面上漂浮著一些綠色的和黃色的樹葉,還有一個塑膠充氣玩具。那物四腳朝天,看樣子好像是一匹小馬。雨點越來越稀,直到沒有。一陣風從田野裡吹來,搖撼著銀杏樹冠,嘩啦啦一陣響,銀灰色的水線彷彿用篩子篩下來的一樣,將積水激得千瘡百孔。那兩隻野貓,從樹幹半腰的樹洞裡探出頭來,叫幾聲,又將頭縮回去。我聽到從樹洞裡傳出微弱而不健全的小貓叫聲,知道在大雨傾盆的時刻,缺尾巴的母貓,生產了小貓。大雨傾盆的時刻,畜生們喜歡分娩,這是我爹說的。我還看到,一條黑色帶白紋的蛇,在水面上蜿蜒遊動。還有一條銀白的魚,從水中奮勇躍起,扁平的身體在空中彎曲著,宛如一面犁鏵,漂亮又堅韌,優美又流暢,跌落水面,發出一聲濕漉漉的脆響,彷彿我多年前偷肉吃被張屠戶用那隻沾滿豬油的大手扇了一個耳光。魚從哪裡來?只有魚知道。魚在淺水中艱難地遊動,青色的背鰭露出水面。一隻蝙蝠從我們頭上飛出了廟門,然後又有成群的蝙蝠隨著它飛出了廟門。適才落在我面前的那兩顆我還沒有來得及吃的冰雹,已經融化殆盡。我說,大和尚,天快要黑了。大和尚沉默不語。
紅紅的太陽像一個紅臉膛的鐵匠從東邊的麥田裡升起來後,主角終於進了場。他就是我們村子裡的村長老蘭,一個身材高大、肌肉發達的漢子,那時候他還沒有發胖,肚子還沒凸出來,腮上的肉還沒耷拉下來。老蘭生著一部土黃色的絡腮鬍須,眼珠子也是黃色的,看樣子不像個純粹的漢人。他大踏步地走進場子,人們的目光全都投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臉皮被陽光照耀,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