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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到他進去了。他赤著腳,踩著廁所裡陷沒腳裸的、混合著屎尿的泥水,心裡極度噁心。廁所正中是一個黑洞洞的大糞坑,他的頭暈得不輕,差點沒扎到糞坑裡去。倒了便桶的犯人又站到廁所外邊一根生鏽的自來水管子下,等候沖洗。水不旺,噼剌噼剌的,像小孩子的尿柱。犯人們用一個禿笤帚呱嚓呱嚓地戳著便桶,好像戳著他的腸胃。他非常想嘔吐,他看到那些細如粉細的麵條在肚子裡翻騰著,那兩隻金黃的油煎雞蛋隨著麵條翻騰著,他咬住牙關,把湧到喉頭的麵條嚥下去。不能吐,堅決不能吐,這麼高階的麵條,吐出來太可惜了。
沖洗便桶之前,他把那隻受傷的腳放在水柱下。他的腳上沾著一些不敢用眼看的髒東西。
後邊的犯人用便桶磕了一下他的屁股,罵他:窮講究什麼,這是洗腳的地方嗎?
他回了頭,看到磕自己的是一個沒有鬍子的中年人。這人生著兩隻很大的黃眼珠子,滿臉都是短促的褶皺,好像在水裡浸泡過又曬乾了的黃豆。高羊有些懼怕,可憐巴巴地說:
大哥……俺初來乍到,不懂規矩……俺腳上有傷……
黃眼犯人說:快點吧,他媽的,馬上又要收風啦!
他糙糙地沖洗了腳‐‐水柱衝激左腳上的傷處時,他看到那裡的面板青白一片‐‐又糙糙地刷洗了便桶。
把便桶放回原處,他已經精疲力竭。他想不到昨天上午還是一個精壯漢子,今天上午就成一個幹丁點活就喘息不迭的窩囊廢。從室外一進監室,才發現監室裡空氣惡濁。他聽到自己的胸膛裡有重濁的聲音,他忽然想到了死亡。我不能死。他支撐著,走進陽光裡。站在走廊裡,他看清了監獄的格局。
他先看清了長長的狹窄的走廊,走廊兩頭各戳著一個鐵打的崗樓,每個崗樓裡站著一個手持鋼槍、腰纏子彈袋的哨兵。走廊南邊是一道灰色的高牆,牆上開著兩個小門。
現在走廊裡空空蕩蕩,犯人們都不知哪兒去了。西邊崗樓上那個哨兵喊:
九號,從小門裡鑽出去!
他順從地鑽出去。外邊風景更美好。這是一個陽臺式的大鐵籠子,籠子和走廊等長,寬約十米。高約四米,下面是水泥地面。編織鐵籠的材料是鐮把粗的鐵棍和指頭粗的鋼筋。鐵棍生著紅鏽,鋼筋沒有生鏽,泛著青藍色的幽光。鐵籠外邊是一塊很大的平地,地上種著蔬菜,有馬鈴薯,有黃瓜,有西紅柿,幾個女政府在黃瓜地裡摘黃瓜。再往外又是一道高高的灰牆,牆上拉著鐵絲網,他想起小時候聽人說過,監獄的牆上拉著電網,甭說是人,就是隻鳥兒也休想飛過去。
犯人們多數都手扒著鐵籠上的鐵筋,看著外邊的風光。鐵籠的洞眼只有碗口大,再小的人頭也伸不出去。也有坐在北牆根上曬太陽的,也有像張扣的鼓書裡說過的那個華子良一樣沿鐵籠的邊緣跑步的。鐵籠分成兩半。西邊一半盛著男犯人,東邊一半盛著女犯人。
高羊一眼就看到了手扒著鐵籠子的方家四嬸,一天不見,她好像重新變了一個人。他看到了她的右一半臉。他不敢與她打招呼。
女政府們抬著一個竹筐子,挪到西紅柿地裡了。犯人們手把鐵籠看著她們,沒有吭氣。
女政府們嘻嘻哈哈地打鬧著,其中一個滿臉雀斑,個子矮小,看樣不過二十歲的女政府笑得最響。
高羊聽到與他同監室的年輕犯人嬉笑著說:
政府,政府,開恩賞個西紅柿吃。
女政府們都不說話了,眼直愣愣地往鐵籠裡看。
政府開恩,賞個西紅柿吃!年輕犯人說。
小個雀斑政府說:你叫我聲大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