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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件事情,重新分析之後得出的結論。他的聯絡人事先並未告訴他實情(也許那傢伙自己也不知道),開始時,他並不知道有人為什麼要開出二萬大洋的價格找人刺殺曹振武。後來他才發現,有一根隱秘的線索能夠把所有的事情聯絡到一起。曹振武來上海的任務,那個南京要人(後來他看報紙才曉得曹振武來上海是作為這位要人的私人代表)的公開叫囂,廣東海關和投機公債的關係。可他知道以後也不懊惱。那是成功的第一步。那是一舉多得的一次行動,既打出牌子又鍛鍊隊伍。況且曹振武確實是革命的敵人,況且他剛剛建立組織,迫切需要資金。
那天夜裡,回到民國路安全房的人焦急地打電話告訴他,林培文突然失蹤。林培文應該守在那幢房子裡等候訊息,可他不在,夜裡十點多還沒回來。他頓時覺得怒氣上升,所有事情裡最讓他擔心的是隊伍紀律渙散。這是個危險的訊號,他早就意識到,年輕人的特點是在執行任務時把事辦成的能力超出你想象,可閒下來時他們把事情毀掉的方式也多得你數不過來。他越想越生氣,他又想到政治處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校說的話。
三十八
民國二十年六月二十九日晚七時三十五分
有人解開勒住他嘴角的繩子,取下兜頭蓋臉罩著他的套子。即便如此,林培文也要過好久才終於看清四周這個狹窄黑暗的空間。他被綁在一張椅子上,黴溼氣味讓他的鼻子發癢。他雖然看不見,可分明能感覺到周圍到處是灰塵和蜘蛛網。他的左前方隱約有些光線,一塊小小的灰白色區域。他猜想那是一扇百葉門,葉片已被人合上。於是他獲得一個有益的訊息,這多半是一幢民居,這間狹窄的暗室多半是附屬於某個房間的儲藏室,或者一間改作它用的臥室附帶的衣帽間。
他知道時間已過去很久。但還不到半天。因為他被人捂住眼睛帶上車前剛上過廁所,而此刻他雖然覺得憋尿,卻還沒憋到難以忍受。他身體正常,此前一直在外走路沒喝多少水,所以他猜想從被綁架到現在大約在三小時左右,天應該還沒黑。
關於憋尿,他記得樸有些說法。首先,它是你在缺乏別種手段情況下的計時工具,對此他正在加以實踐。其次,如果你被黑暗和孤寂造成的恐懼折磨得無法忍受,你可以靠它來嘗試與外界溝通,沒有人會真的因為你想撒尿而懲罰你。萬一人家果真不讓你撒尿,那就是在測試你的身體極限,測試你的忍耐力。那樣的話,你就有兩種選項。原則是始終與你自己的直覺背道而馳。如果你心裡不肯認輸,想忍下去,那就趕緊用你能叫出的最大音量狂叫。一旦你忍不住想喊,最好的辦法是索性把它尿在你的褲子上,因為對你身體承受痛苦能力的最大考驗不是此刻,而是以後的幾小時——幾天內。你越是讓對手產生錯覺,就越是會減輕未來的負擔。他想這會他應該喊叫。綁在身上的繩子讓他很難最大限度釋放音量,但他已盡最大努力。沒有人開門,沒有腳步聲,叫聲沒有驚動任何人。他開始猜想喊叫的時間夠不夠長,能不能算是別人想要測試他的證據?可自尊心不允許他輕易得出結論。他實在不想把尿撒在褲子裡。他停下來儘量調整呼吸,儘量讓自己平靜。
他在灰塵中喘息。突然門被開啟,他被人連椅子一塊拖到外面。空蕩蕩的房間,四壁刷白,窗外天色已黑。他被人解開繩,被人按在地上,水門汀在他臉頰上來回摩擦。現在,他合撲在地上,他的手臂被人從背後往上拽,在他腦袋背後朝頭頂方向推,好像在扳動一把閘刀。他肩胛部位的韌帶撕裂般疼痛。他覺得無法呼吸。臉上的凸起部分——他的鼻子,他的嘴唇——全都在水門汀上摩擦。他覺得肋骨像弓弦一樣被拉開,繃緊,像是要把他所有的內臟射出來。然後,鬆開,再往前推。他甚至無法叫出聲來。他覺得自己在嗚咽,聲音像是哭泣,他鄙視自己的軟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