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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崔郢讀盡了最後一字後,靜默良久,才有些惱火地斥道:“狂妄!”

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翻到前頭,重新閱覽一遍。

他手中拿的,正是昨日在松泉樓文會上宣讀過的,那篇未曾署名的文章。

公良軻與廣文館博士有些私交,做主將它討要了來,帶來了崔府。

天下詠楚的文篇不知有多少,大多都是批判舊楚國主殘暴不仁,咎由自取,最後被各地望族聯合推翻。後世經撰也常藉此諫君王寬以佈政,教化萬民,端王所作的《楚都賦》便是個中翹楚。

然而此文卻反其道而行之,開篇即斷言,亡楚禍在世家。

楚君既得天下,將權柄分諸世家,使各姓分而共治之,起初這樣做尚且可以維繫。但三代以後,深埋於下的禍患才開始凸顯,江南江北人心離散,宗族盤踞,以至於到了臣重而君輕,上有令而下不從的地步。

舊主品性如何暫且不論,世家起兵至少有九成九的私心。

一家以討伐暴君之名振臂一呼,數家立刻緊隨其後,蜂擁而上,唯恐分不到一杯羹。

承載“民望”的鐵騎踏破楚都後,各姓陷入漫長的戰亂,長達百餘年內城摧垣破,土地荒蕪,死者枕藉,百姓悲苦更甚從前,甚至隨處可見易子而食,析骨以爨的境況。

撰文者似乎極其冷靜且自負,對後世經篇苦口婆心勸導的仁政教民視若無物,字裡行間都透著居高臨下的謀略。

他散漫寫:‘楚君有過,不在不仁,而在寡斷。’

‘宗族黨同營私,如蠹蟲食柱,剖之使木折梁斷,然非無可解救之法,縱則危亡之禍,指日可待矣。’

再次讀到末尾,崔郢依然罵罵咧咧:“黃口小兒,不知天高地厚!”

肢體動作又非常誠實,生怕公良軻要把文章拿回去一樣,反覆將紙上的褶皺展平了,攥在手裡,回身往屋子裡走。

公良軻無奈地跟在他後頭,剛邁過門檻,就看崔郢把宣紙鋪在桌上,嚴肅問:“這是誰的文章?”

他的門生他了解,再修煉幾年也作不出這樣的文,執筆者顯然另有其人。

公良軻一怔,沒想好要怎麼跟他解釋,正語塞時,崔郢擺了擺手,一副已有預料的樣子:“行了,別說了,估計又是那幾個老不死的學生。”

停了下,又忿忿地嘀咕:“可惜路走岔了——我怎麼就撿不到這樣的苗子?”

他沒看到公良軻欲言又止的表情,兀自懊悔了一陣,將那文章舉起來看。瞧著瞧著,遍佈橫紋的眉心慢慢皺起來,想嘆氣又嘆不出。

他對公良軻說:“我想到一個人。”

“當年我叫他做文章,他也是這般,把老夫氣個倒仰,又不能不承認他的稟賦。”

“……”

公良軻入門晚,拜師時崔郢的不少門徒早已官至一方要員,相互之間並不十分熟悉。

他以為崔郢是在說某個師兄,聞言有些驚訝。因為在他印象裡,所有學生對崔郢都是恭恭敬敬,哪裡有敢和授業恩師叫板的。

崔郢沒在意他的想法,兀自陷入了過往的回憶裡。

多年以前,他在國子學任直講,負責教導幾位皇子禮教經筵。彼時他已在朝中負有名望,其他幾個皇子王孫雖然不樂意聽他講經,好歹面上功夫做足了,課餘的作業也是讓伴讀寫了,裝模作樣地恭敬交上來。

唯有太子一個,簡直將敷衍了事寫在了臉上,崔郢原本對他寄予厚望,連著幾次作文後,被他氣到一佛出竅二佛昇天,現在說起來,鬍鬚仍然因為激動一翹一翹。

“老夫讓他寫何為教化之道,他給了我兩個大字,‘愚民’。”崔郢氣哼哼道,“老夫氣不過,把他叫到跟前問話。結果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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