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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 咔噠咔噠 地轉動。而且我還聽到、雖然隔著一道門,我岳母在她的房間裡,一定是伏在床上,臉貼在小臂上,用鼻子和嘴巴,發出啼噓啼噓的、像農婦喝熱粥一樣的聲音。
我思考許久,決定應該把這件事情告訴她。於是我先是試試探探地、後來便是果斷地敲打起門板來。在我敲打門板聲的間隙裡,我聽到她的唏噓變成了響亮的抽泣,並且還有擤鼻孔的聲音,她把擤出來的東西擦在了什麼地方呢?這個毫無實際意義的念頭固執地在我腦海里跳動著,像討厭的蒼蠅一樣拂趕不去。我明白她已經清楚地瞭解了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我還是用極不自然的腔調說:
……他走了……他說他到白猿嶺上尋找猿酒了……
她擤了一下鼻涕。鼻涕抹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停止哭泣。透過悉索的聲響我彷彿看到她已經離開了床鋪,站在那裡,呆呆地望著門板,也許是望著牆壁,牆上懸掛著那幅我曾經欣賞過的她與他訂婚時的照片。照片鑲嵌在一架黑色的雕花木框裡,宛若一幅供後人追憶的祖先遺照。在那幅照片留住的時光裡,我岳父還是個瀟灑的年輕人,翹起的嘴角表現出性格中的幽默與趣味,他的頭髮一分為二,中間那白線像一條銳利的刀疤,彷彿那頭顱也曾被一劈兩半過。他的脖子傾斜著,傾斜到我岳母頭顱的上方。他的尖削的下巴距離她髮絲平滑的頭頂約有三厘米,這既象徵著夫權又象徵愛情。在必不可少的夫權和愛情的壓迫下,她的臉是圓圓的,濃濃的眉毛,愣頭愣腦的鼻子,結實的、朝氣蓬勃的嘴巴。那時節我岳母頗像個男扮女裝的俊俏小夥子,臉上還保留著不畏艱難、敢於攀登的採燕人後代的某些痕跡,與她目前的楊貴妃式的肉艷嬌慵氣派毫無繼承性。她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他和她為什麼會生出這樣一個令中華民族臉上無光的醜女兒?母親是牙雕,女兒是泥塑。我相信這個問題遲早會有答案的。那鏡框那玻璃久不擦拭了,神出鬼沒的蜘蛛在上邊結了一些精巧的網路,網路上沾滿白色的灰塵。我岳母凝目歷史陳跡腦子裡想什麼?也許在追憶往昔的幸福歲月?但他們是否曾有過幸福歲月我可不知道。根據我的推論,一對能將夫妻關係保持數十年的人,一定是冷靜的、能剋制感情的人,這樣的人終生體驗的幸福頂多是一種類似黃昏的、緩慢的、曖昧的、苦澀的粘稠幸福,那幸福像酒梢子一樣味淡色濁。而兩個結婚三天便離婚的人,一定是兩匹紅鬃烈馬,他們的感情像烈火一樣熊熊燃燒,他們的感情能將他們周圍的世界照得通亮,烤得流油。是正午的毒日頭,是熱帶風暴,是凌利的劍,是猛烈的酒頭,濃筆重彩,這樣的婚姻是人類的精神財富,而前者卻變成了粘稠的淤泥,既麻木了人類的靈悟,又延緩了歷史發展的程序。所以我推翻我剛才的猜測:我岳母凝視歷史照片時並不是在追憶她逝去的幸福歲月,而很可能在回憶我岳父幾十年中讓她噁心的一樁樁惡跡。事實馬上就會證明我的猜測是準確的。
我又敲了一下門板,說:
……您看怎麼辦好?是去追他回來,還是向學校領導報告?
她沉默了一分鐘,絕對地沉默,連呼吸都屏住了,這使我感到不安。突然,她發出了尖利的哭叫,她的嗓音像削尖的毛竹一樣,與她的年齡、她的身份、她的一貫的雍容華貴的作派極不相稱,產生了巨大的反差,這使我感到恐怖。我擔心她會想不開像一隻煮熟的天鵝一樣,赤條條地懸掛在房間的某個釘子上,是那個懸掛像框的釘子上?是那個懸掛掛曆的釘子上?是那個懸掛帽子的釘子上?兩個太纖細,一個既纖細又矮,都無法承擔我岳母風華雪月的肉體,因此我的恐怖純屬多餘。但她這種嶄露頭角的啼哭的確令我膽寒。我想我只有依靠頻頻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