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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模糊的臉,心裡有一種冷冰冰的感覺。鋦鍋匠再也沒有在村莊裡出現過,但四老爺去流沙口子村行醫時,曾經在一個衚衕頭上與他打了一個照面:鋦鍋匠面目猙獰,一隻眼睛流癟了,眼皮凹陷在眼眶裡,另一隻眼睛明亮如電,臉頰上結著幾塊烏黑的血痴。四老爺當時緊張地抓住驢韁繩,雙腿夾住毛驢乾癟的肚腹,他感覺鋦鍋匠獨眼裡she出的光芒象一支寒冷的箭簇,釘在自己的胸膛上,鋦鍋匠只盯了四老爺一眼便迅速轉身,消逝在一道爬葫蘆藤蔓的土牆背後,四老爺卻手扶驢頸,目眩良久。從此,他的心臟上就留下了這個深刻的金瘡,只要一想起鋦鍋匠的臉,心上的金瘡就要迸裂。
修廟工地上聚集著幾十個外鄉的匠人,四老爺僱用外鄉的匠人而不用本村本族的匠人自然有四老爺的深意在。我不敢再把這件事情猜測成是四老爺為了方便貪汙修廟公款而採取的一個智慧技巧了。呵佛罵祖,要遭天打五雷轟。我寧願說這是四老爺為了表示對蝗蟲的尊敬,為了把廟宇修建得更加精美,也可以認為那種盛行不衰的&ldo;外來和尚會念經&rdo;的心理當時就很盛行,連四老爺這種敢於嘯傲祖宗法規的貳臣逆子也不能免俗。
廟牆遍刷朱粉,陽光下赤光灼目,廟頂遍覆魚鱗片小葉瓦,廟門也是朱紅。匠人們正在拆卸腳手架。見四老爺來了,建廟的包工頭迎上來,遞給四老爺一支罕見的紙菸,是綠炮臺牌的或是哈德門牌的,反正都一樣。四老爺笨拙地吸著煙,煙霧嗆他的喉嚨,他咳嗽,牽動著心臟上的金瘡短促地疼痛。他扔掉煙,掏出一束茅糙咀嚼著,茅糙甜潤的汁液潤滑著他的口腔和咽喉。四老爺把一束茅糙敬給包工頭,包工頭好奇地舉著那束茅糙端詳,但始終不肯往嘴裡填。四老爺面上出現慍色,包工頭趕緊把茅糙塞進嘴,勉強咀嚼著,他咀嚼得很痛苦,兩塊巨大的顎骨大幅度地運動著,四老爺忽然發現包工頭很象一隻巨大的蝗蟲。
族長,我明白了您為什麼要修這座廟!包工頭詭譎地說。
四老爺停止咀嚼,逼問:你說為什麼?
包工頭說他發現四老爺咀嚼茅糙時極象一隻蝗蟲,這個吃糙的家族裡人臉上都帶著一副蝗蟲般的表情。
四老爺不知該對包工頭這句話表示反對還是表示贊同,包工頭請四老爺進廟裡去觀看塑造成形的八蜡神像,四老爺隨著包工頭跨過朱紅廟門,一隻巨大的蝗蟲在一個高高的磚臺上橫臥著,四老爺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他的心裡,再次產生了對於蝗蟲的尊敬、恐懼。
兩個泥塑匠人正在給蝗蟲神塗抹顏色,也許匠人們是出於美學上的考慮,這隻蝗蟲與猖獗在田野裡的蝗蟲形狀相似,但色彩不同。在蝗蟲塑像前的一塊木板上,躺著幾十隻蝗蟲的屍體,它們的同伴們正在高密東北鄉的田地裡、荒糙甸子裡、沼澤裡啃著一切能啃的東西,它們卻斷頭、破腹、缺腿,被肢解在木板上。四老爺心裡產生了對泥塑匠人的深深的敵視,他打量著他們倆:一個六十多歲、瘦骨嶙峋、頗似一隻褪毛公雞的黃面板老頭子;另一個是同樣瘦骨嶙峋、年約十三四歲好象一隻羽毛未豐的小公雞的黃臉男孩。他們臉上濺著星星點點的顏色,目光兇狠狡詐,尖尖的嘴巴顯出了他們不是人類,四老爺以為他們很可能是兩隻成了精的公雞,他們不是來修廟的,他們是來吃蝗蟲的!木板上的蝗蟲就是他們吃剩的。四老爺還看到那堆死蝗蟲中兀立著一隻活蝗,它死命地蹬著那兩條強有力的後腿,但它跳不走,一根生鏽的大針穿透它的脖子把它牢牢地定在木板上。
四老爺怒沖沖地盯著給塑像塗色的一老一小,他們渾然不覺,小匠人用一支粗毛刷蘸著顏色塗抹著蝗蟲的翅膀。老匠人用一支小毛筆點著顏色畫著蝗蟲的眼睛。
四老爺走到木板前,猶豫了一下,伸手去拔那根生鏽的鐵針,針從木板上拔出,螞蝦卻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