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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怕那隻山貓在火車上亂叫被列車員發現罰款,副連長送我一鐵筒用燒酒泡過的魚,把貓餵醉了,讓它睡覺。副連長說,它一醒你就用魚餵它。副連長是我的老鄉,他說家鄉鼠害成災,缺貓。
雖說見過山貓之後便不再相信大響被山貓吃掉的鬼話,但在街上碰上了他,心裡還是猛一&ldo;格登&rdo;,互相打量著,先是死死地互相看著臉,接著是從頭到腳地上下掃,然後便互相大叫一聲名字。
他身體長大了很多,臉盤上卻依然是幾十年前那種表情,不開口說話的時候,臉上便浮現那種神秘的微笑,好像愚蠢,又好像殘酷。
&ldo;&l;喀巴&r;說你讓山貓吃了呢!&rdo;我說的&ldo;喀巴&rdo;是老關東的名字。
他咧咧嘴問:&ldo;山貓?&rdo;
連田野的老鼠都跑進村裡來了,它們嘴裡含著豆麥,腮幫子鼓得很高,在大街上慢吞吞地跑著,公雞想去啄它們的時候,它們就疾速地鑽進牆fèng裡,鑽進糙垛裡,鑽到路邊隨處可見的鼠洞裡。
&ldo;你見過山貓嗎?&rdo;他問我。
我告訴他我從關東帶回來一隻小山貓,在姑姑家躺著,還沒真正醒酒呢!
他高興極了,立即要我帶他去看山貓。
我卻執意要先看他的家。
他的家是生產隊過去的記工房,被他買了。房有四間,土牆,木格子窗,房上有三行瓦,兩行瓦藍色,一行瓦紅色。兩隻大貓臥在他的炕上,三隻小貓在炕上遊戲。土牆上釘著幾十張老鼠皮。他枕頭邊上擺著一本書,土黃色的紙張,黑線裝訂,封面上用毛筆寫著幾個笨出的黑字:旭鼠催貓。我好奇地翻開書,書上無字,卻畫著一些奇奇怪怪的花紋。也許別的頁上有字,我不知道,我只看了一眼那些花紋,他就把書奪走了。他厲聲呵斥我:&ldo;你不要看!&rdo;
我的臉皮稍稍紅了一下,自我感覺如此,訕訕地問:&ldo;什麼破書?還怕人看。&rdo;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摩挲著那本書道:&ldo;這是俺爹的書。&rdo;
&ldo;是你爹寫的?&rdo;
&ldo;不是,是俺爹從吳道士那裡得的。&rdo;
&ldo;是守塔的吳道士?&rdo;
&ldo;我也不知道。&rdo;
那座塔我知道,磚fèng裡生滿了枯糙,幾十年都這樣。道士住塔前的小屋裡,穿一襲黑袍,常常光著頭,把袍襟掖在腰裡,在塔前奮力地鋤地。
&ldo;你可別中了邪魔!&rdo;我說。
他咧咧嘴,臉上掛著那愚蠢與殘酷的微笑。他把書放在箱子裡,鎖上一把青銅的大鎖,嘴裡咕噥著什麼,五隻貓都蹲起來,弓著腰,圓睜眼看著他的嘴。
我的背部有點涼森森的,耳朵裡似乎聽到極其遙遠的山林呼嘯聲,正欲開口說些什麼,就聽到啪嗒一聲響,見一匹雪白的紅眼大鼠從樑上跌下來,跌在群貓面前,呆頭呆腦,身體並不哆嗦。白鼠的臉上似乎也掛著那愚蠢又殘酷的笑容。
大響捉著鼠,端詳了半天,說:&ldo;放你條生路吧!&rdo;嘴裡隨即嘟噥了幾句,貓們放平了腰,懶洋洋地叫了幾聲,老貓臥下睡覺,小貓咬尾嬉鬧。那紅眼白毛鼠頓時有了生氣和靈氣,從大響手裡嗖地跳下,沿著牆,哧溜溜爬回到梁頭上去,陳年灰土紛給落下,嗆得我鼻孔發癢。
我當時有很大的驚異從心頭湧起,看著大響臉上那謎一般的微笑,更覺得他神秘莫測。一時間,連那些貓,連那土牆上貼著的破舊的布滿灰塵的年畫,都彷彿通神通鬼,都睜了居高臨下、超人智慧的眼睛,在暗中看著我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