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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了,在十幾米外的河心裡,小福子的光頭像塊紫花西瓜皮一樣時隱時現。四個青年快速地揮動著胳膊往河心衝刺,急流沖得他們都把身體仄愣起來。一串串的透明的水珠,當他們舉起胳膊時,吐嚕嚕地,閃爍著光彩,不失時機地,滾到河的浪峰上,滾到河的浪谷裡。
我起初是站著,站累了就坐著。我坐在生產隊寬大的打穀場邊頹唐的土牆邊,一個高大的麥秸垛投下一塊陰影,遮住了我平伸在地上的兩條腿。我的腿又黑又瘦,我的腿上布滿傷疤,我也不知道我的腿上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傷疤。左腿膝蓋下三寸處有一個銅錢大的毒瘡正在化膿,蒼蠅在瘡上爬,它從毒瘡鮮紅的底盤爬上毒瘡雪白的頂尖,在頂尖上它停頓兩秒鐘,叮幾口,我的毒瘡發癢,毒瘡很想進裂,蒼蠅從瘡尖上又爬到瘡底,它好像在爬上爬下著一座頂端掛雪的標準的山峰。被大雨淋透了的麥秸垛散發著逼人的熱氣,黴變、黴氣,還有一絲絲金色麥秸的香味兒。毒瘡在這個又熱又濕的中午成熟了,青白色的膿液在紙薄的面板裡蠢蠢欲動。我發現在我的右腿外側有一塊生鏽的鐵片,我用右手撿起那塊鐵片,用它的尖銳的角,在瘡尖上輕輕地劃了一下‐‐好像劃在高階的絲綢上的細微聲響,使我的口腔裡分泌出大量的津液。我當然感覺到了痛苦,但我還是咬牙切齒地在毒瘡上狠命劃了一下子,鐵片鏽蝕的邊緣上沾著花花綠綠的爛肉,毒瘡進裂,膿血咕嘟嘟湧出,你不要噁心,這就是生活,我認為很美好,你洗淨了臉上的油彩也會認為很美好。其實,我長大了才知道,人們愛護自己身上的毒瘡就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我從坐在糙垛邊上那時候就朦朦朧朧地感覺到:世界上最可怕最殘酷的東西是人的良心,這個形狀如紅薯,味道如臭魚,顏色如蜂蜜的玩意兒委實是破壞世界秩序的罪魁禍首。後來我在一個繁華的市廛上行走,見人們都用鐵釺子插著良心在旺盛的炭火上烤著,香氣撲鼻,我於是明白了這裡為什麼會成為繁華的市廛。
我在那道矮牆邊上坐著,沒人理我,場上散佈著幾百個人,女人居多,女人中上了年紀的老女人居多,也有男人,也有孩子。我看到了他們貌似同情,實則幸災樂禍的臉上的表情。我弟弟小福子淹死了‐‐也許淹不死,搶救還在繼續進行。他們都是來看熱鬧的,就像當年姐姐帶我去看那個長尾巴的人一樣。
春季用雙手託著小福子穿過衚衕,繞過駱駝‐‐駱駝對著我冷笑‐‐走到我家,我家門上掛鎖。春季氣喘吁吁地問我:&ldo;大福子,你爹和你娘呢?&rdo;
我什麼話也沒說,我沒有話可說,我願意跟著小福子走。
村裡人嗅到了死孩子的味道,一疙瘩一疙瘩地跟在小福子的後邊。
有人建議趕快把小福子抱到生產隊的打穀場上,隊裡的男女勞力都在那裡編織防洪用的麥糙袋子。我想起了,爹和娘確實是去編織防洪用的麥糙袋子了。
沒走到打穀場就聽到了孃的哭聲,接著就看到娘從街上飛跑過來。娘哭得很動情,聲音尖尖的,像個小姑娘一樣。
娘身後也跟著一群人,爹十分顯眼地混雜在那群人中,我一眼就看到了,爹高大的身體搖搖晃晃,好像喝醉了酒。
春季抱著小福子徑直往前走,小福子仰在春季臂膊裡,胳膊腿耷拉著,好像架上的老絲瓜。
娘跑到離小福子兩步遠時,突然止住了哭聲,她往前傾了一下身體,脖子猛一伸,像觸了雷電一樣。身後有人扶了她一把。她往後一仰,那人就著勁一拖,娘閃到一側去。
春季託著小福子,莊嚴肅穆地往前走,人們都閃到兩邊去,等一下,伺機加入了小福子身後的隊伍。爹沒表示出半點特殊性,他跟隨在我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