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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頭兒姓秦,早年是大院的實權派。因為他既是紅小鬼--據說,十三歲上就扛槍打仗了,後來又被選派出去受了正統的蘇聯學院派教育,所以當仁不讓地在三十八歲光景就坐上了社長的寶座。這個社可不是一般的社,也算是國家的前沿陣地,宣傳喉舌。提起他當年的才華橫溢,至今仍令老一輩學富五車的先生們點頭稱道,由衷讚嘆。當然此種誇讚不免含有對失意者的憐憫。若是秦老頭的光明仕途是壽終正寢的話,一定是無法博得眾口一詞的讚美的。人們對勝利者的缺點通常用放大鏡去找尋,而對失敗者優點的讚美卻從不吝惜。
秦社長的背運要從楊太太搬入他家隔牆的小院開始。打從第一眼照上面兒,她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字正腔圓如玉珠落盤的清脆京片子,還有那象牙凝脂般的手伸過低矮柵欄溫婉地搭在秦社長的手的一剎那,便封閉了他一馬平川的光明大道。
她自我介紹:&ot;楊茵如,您的鄰居。&ot;
秦社長也是自由浪漫主義的文化人。他的一些非革命的陽春白雪詩詞至今還作為當代大家文選珍藏在我們社的文庫裡。倒是那批附庸風cháo的紅色文章沒留下什麼痕跡。可見其骨子裡是個消極頹廢虛無主義者。
楊太太進這大院的門伊始就是個焦點人物,在階級鬥爭如火如荼的年代屬於異類。現在我們可以稱她為楊太太,而當年據說大院裡的人們因為要給她一個合理的頭銜而煞費腦筋。
那個年代流行喊同志或師傅,或其職務,如某主任某編輯。對於師傅,那是給予無產階級手藝工人無上光榮的頭銜,比方說修鞋的王師傅或食堂掌勺的李師傅。同志,則是指一個戰壕裡的戰友、朋友加兄弟,這是一個明顯帶有階級立場和感情傾向的稱呼。顯然以上稱呼皆不適用於楊太太。所以大家見到她都報以不加名稱的一笑:&ot;吃啦?&ot;
她倒也不在乎,回以一笑:&ot;您忙吶?&ot;似乎並不急於與人民打成一片。這要歸功於她的丈夫,當時人們無論性別統稱自家那口子為愛人。偏偏她對丈夫的稱謂卻沿襲老傳統&ot;我先生&ot;。她先生是很重要的統戰物件,所以大家為了聯合她先生,對她客氣恭敬有加。她先生的主要任務就是編寫家史,間或蒐集些野史什麼的。雖然他後來被譽為史學家,在我看來只不過是把自家的奶奶爺爺曾祖什麼的故事從他家的族譜中挑選著抄一抄再加上些自己的想像而已。他不願讓自己的家史沒人關心,沒人評論。可換了別人就麻煩了,有可能被他這個後代告上法庭,說你篡改歷史,說你詆毀先人。
楊太太與當時忙於投身革命建設的女同志截然不同。她留長髮,不剪運動頭。運動頭不是後來所說的那種俏皮短髮,而是一色兒的類似童花頭的前一刀劉海、後一刀切頭。當年的女同志們大多樸實無華--這個詞的代名詞是寒傖。大家都一個水平的窮酸,窮酸到女性失掉妖嬈本色,一律土布灰藍,不修邊幅。
楊太太卻每天把她齊腰的長髮打理成一個粗大的髮髻盤在腦後,還隨意地插上一把竹箅子。只這一丁點兒裝飾就顯出別樣韻味。剛來的時候,她是穿旗袍的。至今在我父親口中,她都是旗袍的最佳代言人。按我父親的說法,&ot;她的人看起來像一片柳葉,在水面上飄。&ot;我父親此話一出口,立刻被我母親敲了一個爆慄在腦門頂,並因此過而終生承擔了洗碗的家務。想來,當年大院裡因偷瞥楊太太而心生異想、甘願受罰的勇士們不在一二。終究是太扎眼了,楊太太也改穿當年時髦的列寧裝。卻是一樣地盡顯身段,風情哪堪。
楊太太另一個令其他女人難以望其項背的特色是她的悠閒。她那時總也有三十四五了,卻還是與夫君過著逍遙的二人世界。大家後來才知道是她夫君不孕。在我眼裡,那時的女同志過的日子可謂暗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