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提示您:看後求收藏(品書網www.vodtw.tw),接著再看更方便。
和他的同夥們‐‐這些不吃青糙的傢伙踢踢沓沓地往西走了一段又往南走去。在沼澤地的北邊,糙地上,支起了三架辱白色的帳篷,他們就是朝著那三架帳篷走去的。假如某一天夜裡,帳篷裡冒起了熊熊的火焰,白色的厚帆布在火苗中又抖又顫,糙地被大火照得染血般鮮紅,蝗蟲會成群結隊地飛進烈火中去,而村莊裡人,齊齊地站在村前一條溝堰上,嘴裡咀嚼著成束的幹茅糙根,吸吮著略有甜滋味的茅糙汁液,磨礪著牙齒上的汙垢,看著火光中翩翩起舞的巨大人影,看著一道道殘雲般的飛蝗衝進熾亮的火焰裡去,直到高階動物被燃燒的臭氣和蝗蟲被燃燒的焦香味道混合著撲進鼻腔,他們誰都不會動一下。這個吃青糙的龐大凌亂家族對明亮的火焰持一種類似高傲的冷漠態度。‐‐在任何一個源遠流長的家族的歷史上,都有一些類似神話的重大事件,由於這些事件對家族的命運影響巨大,傳到後來,就必然蒙上神秘的色彩。就象高密西北鄉的薛姓家族把燕子視為仇敵把蒼蠅視為靈物一樣,我們高密東北鄉吃青糙的龐大家族敬畏野地裡的火光。
我在回村莊的路上,碰上了前文中屢屢提到的九老爺。現在,九老爺八十六歲,身體依然康健,十幾年前他在村前溝渠裡用二齒鉤子威脅陷在淤泥裡的九老媽時,因為醉酒雙眼血紅腳步踉蹌。十幾年沒見九老爺,他似乎確鑿長高了也長瘦了,嘴巴上光溜溜的,沒有一根鬍髭。九老爺比過去漂亮了,眼睛不通紅了,肺部也清晰了,不咯血啦,青糙一樣碧綠的顏色浸透了他的眼球。在我的記憶裡,九老爺是從不養鳥的,四老爺是年年必養一隻窩來鳥的,事情正在起變化,迎著我走來的九老爺,手裡提著一個青銅鑄成的鳥籠子,鳥籠子上青鏽斑斑,好象一件出土文物。見九老爺來,我讓到路邊,問訊一聲:九老祖宗,去糙地裡拉屎嗎?
九老爺用綠光晶瑩的眼睛盯著我看,有點鷹鉤的鼻子抽搐著,不說話,他,半袋煙的工夫才用濃重鼻音哼哼著說:
小雜種!流竄到什麼地場去啦?
流竄到城裡去啦。
城裡有茅糙給你吃嗎?
沒有,城裡沒有茅糙給我吃。
你看看你的牙!九老爺齜著一口雪白的牙齒嘲笑著我的牙齒,由於多年沒有嚼茅糙,我的牙齒又髒又黃。
九老爺從方方正正的衣袋裡摸出兩束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茅糙根,遞給我,用慈祥老人憐憫後輩的口吻說:拿去,趕緊嚼掉!不要吐,要咽掉。九老爺用紫紅的舌尖把咀嚼得粘粘糊糊的茅糙根挑出唇外讓我觀看,吐舌時他的下眼瞼裂開,眼裡的綠光象水一樣往外湧流。嚼爛,嚥下去!九老爺縮回舌頭,把那團茅糙的纖維咕啃一聲嚥下去,然後嚴肅地對我再次重複:嚼爛,嚥下去!
好,九老爺,我一定嚼爛,一定嚥下去。我立即把一束茅糙根塞進嘴裡,一邊咀嚼著,一邊向現在八十六歲的九老爺發誓。為了表示對九老爺的尊敬,我又一次問訊‐‐因為口裡有茅糙,我說話也帶上了濃重的鼻音:九老祖宗,您去糙地上拉屎嗎?
九老爺說:才剛拉過啦!我要去遛鳥!
我這才注意到閃閃發光的青銅鳥籠中的鳥兒。
九老爺養了一隻貓頭鷹,它羽毛豐滿,吃得十分肥胖,彎彎的嘴巴深深地扎進面頰上的細小羽毛中。籠內空間狹小,貓頭鷹顯得很大。貓頭鷹睜開那兩隻杏黃色的眼睛時,我亢奮得幾乎要嚎叫起來。在它的圓溜溜的眼睛正中,有兩個針尖大的亮點,放she著黃金的光芒。它是用兩隻尖利的爪子握住籠中青銅的橫杆站立在籠中的,橫杆上、鳥食罐上,都糊著半乾的碎肉和血跡。
九老祖宗,我疑惑地問,你怎麼養了這麼個鳥?你知道城裡人都把它叫成喪門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