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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槍,也不是在山窩子裡一邊種地一邊放冷槍的土匪。爸不像衛老婆婆的丈夫那麼戀家,他出去就沒回來過,後來隊伍開走了,媽去他們打過仗的山峁上察看,沒看出爸的腳印子,也就回來了,不再記掛他了。再過些年,有人說爸做了大官,另娶了太太,媽把花針在頭皮上使勁颳了幾下,又低頭繡胸前的蓮花。我們沒法證實那些傳言是否真實,因為有人說爸在北京,有人說在臺灣,都是天荒地遠的路程。但我看得出來,這傳言一直在媽的心裡活著,跟著她一起衰老。她活了九十多歲,我死之後,她還活了些年。她當了六十多年寡婦。這六十多年寡婦生活,就靠一個傳言支撐。
媽的剛韌和孤獨,像一條決堤的河,把我和哥都捲進去了。哥忍受不了孤獨的浸泡,於是瘋了。我死之後,他說什麼也要把棺材借給我使用。他生怕山坡買木料重新打造棺材。那會耽誤時間,使事情複雜化。
我並沒有死。
有四個人看出我沒有死。首先是衛老婆婆。山坡玩著我的脖子哭喪的時候,衛老婆婆就知道我還活著。人死之前,都要嚥下最後一口氣,那一口氣咽得很重,喉嚨會發出囫圇一聲鈍響,衛老婆婆的耳朵比兔子的耳朵還靈,她聽得出這聲音。可我沒有發出這聲音。她知道我還活著,只是不告訴山坡。
第二個知道我沒死的是朱氏。那天夜裡,衛老婆婆離去之後,朱氏鑽進了堂屋,看到我伸直雙腿平躺在門板上,她對我說:“起來,咱倆吵一架,這次我讓你,一定讓你吵贏。”見我不回話,她笑了起來,像巖鷹抓到獵物時的笑聲,枯澀,邪惡。接著她哭了。絕望地哭。她失去了一個吵架的對手。她就為這個哭。雞叫二遍的時候,她從懷中摸出了墨斗。這墨斗是她從五丈那裡借來的。五丈借給她的時候,就知道她要幹什麼。她把墨斗線從我臉上彈過,我下世就只能變成牛。她把墨斗線前面的鐵錐子往門板上一紮,拈線的時候,無意間碰到我的臉。我的臉是熱的,她感覺到了。她抓起墨斗就跑,這個膽小的女人,還想跟我吵架呢。
第三個是五丈。第二天一早,朱氏把墨斗還給他之後,他特意來看了我。經墨斗彈過的死人,臉上會出現一條青疙瘩,據說只有木匠才看得出來。我的臉上沒有青疙瘩,五丈估計朱氏沒做對,陰悄悄地到她家過問,朱氏老老實實給他講了,說我沒有死。他們結成同盟,誰也不告訴。把我放進哥的棺材後,五丈迫不及待地合上了蓋子,成米本來懷疑我是否真的死去,可他還是個孩子,不懂,再說,五丈也沒給他時間。
第四個知道我沒死的就是我哥了。他是憑瘋子的直覺判斷出來的。幾個人中,最怕我活過來的是哥,他知道我受苦。他心疼我。但他畢竟是瘋子,他也不想想,我死之後,山坡能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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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妹(2)
山坡呀,這個不長腦殼的傢伙,他只顧悲傷,不管這悲傷有沒有理由。他抱著我脖子哭的時候,我的心在告訴他,說我沒有死,可他聽不見,他搶在衛老婆婆之前哭了自己的親人,他為此感到踏實。那時候,他只願意聽到自己的哭聲,也只能聽見自己的哭聲。此後的時間,我都一直在對他說我沒有死。衛老婆婆和朱氏相繼到堂屋來後,我更大聲地向他傳遞我沒死的資訊,但是,悲傷矇蔽了他的耳朵。
棺蓋合上之前,我是多麼害怕呀!我聽見了成豆的哭聲,他正等著我餵奶,他只有二十天,生下他不久,我就生病,沒好好給他餵奶,使他瘦得像一把掛麵,我怎麼能拋棄他呢!再說,我根本就沒作好死的準備,這種強加給我的命運,使我無法接受。
沒有人知道,那時候——也就是五丈吆喝人把棺蓋抬上來的時候,我在向他求情。我向五丈求情,還向衛老婆婆和朱氏求情。我認輸了。可是,他們已經鐵了心,要合謀將我置於死地。我沒有生還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