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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者。爸爸真的會壓低嗓音,放輕手腳。媽媽一句話不說,一直保持那個啞劇手勢,直到我爸爸在某把椅子上沉靜下來。

她那個優美的啞劇動作一直留在我幼年的記憶裡。似乎總有那麼一分稀薄的睡眠籠罩著我們;就在近旁或無所不在,那個好不容易入睡的病嬰,巨大而不可親地躺在我們的生活中,絕不能驚醒它的因病痛而生的乖戾。媽媽看著我們的眼光,那樣溫存和壓抑,讓我們在那無邊際的脆弱睡眠上如履薄冰。

我媽媽放心了。她無聲一笑。這時候的笑是最嫵媚的。走到我爸爸的背後,雙手順理他狂卷的頭髮。像一個小女孩頗有興致地玩耍雜碎的毛線。她說:我看同你的原稿沒太大區別呀。

我爸爸說,對於語言趣味低下的人,反正沒區別。狗皮襪子,反正一樣。

媽媽從來不在乎爸爸對〃趣味低下〃的暗示。從來不覺得失面子:爸爸把頭一再從她手指下移開,厭煩得要爆炸了。還得說教下去:好賴你的文章發表了,讓人看見你還在這兒,沒給送到什麼地方打礦石去。改幾個字有什麼呀,把我們家的戶口改到北大荒去,你隨便寫得多高階,還有人登嗎?

我爸爸坐在那裡,喘息從粗到細,慢慢變長變深,變得像入睡那樣均勻而帶著微微的鼻鼾。賀叔叔到達之前,他一次次從政治傾覆邊緣無恙迴歸,無功無過,無形無嗅地消磨年華和才智。一直到他寫出那篇八千字的雜文《兒不嫌母醜》。他徒步把文章送到省報,兩天後又去一趟,如同舊時信差,坐在主編室外,把校樣等到手。一個標點都不妥協。

我媽媽知道時已經晚了。

同一篇報紙上就有了反擊文章。

第三部分 14。心理醫生在嗎(44)

不久,我爸爸的文章被拆開,被人們半句、半段地拼鑲在他們的文章裡,被截斷移植的句子衍生出新的生命,後果已大得無法吞嚥。無論是我爸爸,還是一切企圖為我爸爸開脫的人,比如,賀叔叔。

他在這個局勢中認識了我爸爸。

我媽媽懇求了他,去找那個剛調來的黨委書記,你要女兒跟你去北大荒南大荒啊?!

她憑著她奇特的敏感。

對,非常瞭解我父親。他的本性。只有我媽媽知道這個本性。知道它時時刻刻地被壓制,被壓制成爸爸的好脾氣、大度、與世無爭。

只有她知道,有一天他會給賀叔叔一個大耳摑子。一份日夜瀰漫在我們生活中的恩寵和主宰終止在爸爸恢復的本性中。那是徹底的無拘束,是對一切權威瘋狂的反感。是兩扇書架後面連褲腰帶也不想要的那個生靈。

讓我們看看:這頂天藍色尼龍蚊帳裡躺著的三十三歲的女人和十二歲的少女。

1964年。

鄰居家的收音機都沒熄,一會兒是合唱《雷鋒我們的戰友》,一會兒是新聞:〃省委領導同志參加了這次罕見的大豐收,為顆粒歸倉作出貢獻。〃

我爸爸在帳子外面看了一眼母女倆。寂寞得很,趿著拖鞋走開了。

不,我爸爸從來沒愛過我媽媽。是的,有時不需要愛情,我們中國那時有許多不幸和危險,把一個個家庭綁在一起,比愛情牢固多了。危險一過去,解體就開始,我的朋友們都在九十年代陸續離了婚。

我媽媽可能也不愛我爸爸。完全可能的,是我爸爸招惹危險和製造不幸的稟賦吸引了她。她在隱約的危機中,生髮了她那學生腔的戲劇性激情。現實成了種假設,她的行為於是被放在舞臺式的考驗中。臆想的流亡和迫害,悲劇人物感,她感到人和人的關係,婚姻的關係有了個悲劇的命題。她滿足。

出身市井家庭的媽媽,她害怕再平庸下去。幾輩子的安分和平凡,對於驚世駭俗的潛隱嚮往一點點積累,我媽媽就是這個積累。她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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