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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就成了個黑色剪影,在白底板上。黑與白簡化了他與周圍環境的關係,使他在我知覺中的第一次出現帶有符號般的意味。歲月流去,那個跨越的身影被進一步簡化,終成一個極度的強調符號,在我狹小的記憶裡。

如同沙盤上這些小橡皮人兒。在兒童那裡,符號道出大於語言的資訊;符號那豐富而莫測的暗示性。

一個這樣的符號——逾越,冒犯,侵入。那樣的輕盈速捷,一隻腳在柵欄上方那防禦性的木頭矛刺上畫一根拋物線,落地無聲,讓腿與腿拉成一張滿弓。我至今還能看見那個六歲的女孩怎樣掀著上唇,在晚餐前的昏暗中,觀望龐大黑色剪影的進逼。門外是餘下的暮夏白晝,熱度和溼度薄薄的。

我媽媽趕了出來,身上繫著繡花檯布改制的圍裙,破朽的部分隱在褶皺裡。媽繫上這條圍裙是翩然的。媽叫著:老賀來了!等著,我給你開柵欄。她明明看見老賀已把第二隻腳邁了過來。媽又說:別動,別撞著,等我給你開燈!

燈就亮了。

現在我的家就在賀叔叔眼前。我要是他,會被這個房內的陳設嚇一跳。賀叔叔沒有,好像見識過更奇怪的。房有兩間,擺滿祖母的遺物。傢俱顯然閱歷過好年頭,顯然是給大得多的屋去陳設的。式樣是每個木頭大平面上鑲有三塊木紋迥然相異的小平面,木紋是唯一噱頭,花哨無比。它們放在寬敞亮堂的屋內不顯得如此花哨。傢俱不是如別家那樣靠牆壁擺置;一個櫃子就放在屋正中,上面放一隻酒紅花瓶,裡面插滿紙扇子,也是祖母一生攢的。牆壁空白出來,從天到地掛了畫、字、拓片,排得太滿,蚊子沒落腳之地,就落在字畫的白底子上。我爸爸常用巴掌去拍,拍出小小的血泊來,他才明白那不是牆壁。地板是生水泥的,沙礫毛糙的表層,一會兒磨禿我媽一隻新紮的拖把。

沒有浴室,連水龍頭也是公用。有各種便桶。公共廁所裡我們問安和閒話,孩子們在那裡娛樂,探險,建立王國。沒有了自家的浴室和廁所,最後一點底細也無必要保留了。

第一部分 3。心理醫生在嗎(3)

賀叔叔是個少見的高個,平而寬的肩,一頭厚重黑髮梳成一個農夫想當然的城裡人髮式。同那個年代的所有人一樣,他的衣服在尺碼上非常馬虎,幾億人僅有三四個尺碼,每個人都在不合體的間隙中找到可身,每個人都在分承其他人的形體特徵。一條深灰色棉布褲子,發黃的白襯衣,所有口袋都塞著小本或紙片,從外部形成堅硬方正的凸突。他倒背兩個手,笑眯眯地看看牆上,又看看天花板和地面以及所有古里古怪的傢俱,他看向哪裡,媽就道歉到哪裡。媽說:牆好久沒粉刷了;傢俱早該重新油漆的。

然後賀叔叔看到了我。

你有沒有這種時候——偶爾地,你和一個生靈,一隻小野貓,或一隻狗,也可能一頭牛,甚至一隻失足墜落到你腳邊的松鼠,突然間目光碰在一起?內心的某種鋒芒對上了,你和它同時一陣輕微戰慄?一陣莫名的恐怖,同時又是莫名的感動?你幾乎證實了靈魂和靈魂在此一刻的邂逅;超越類屬的彼此關照,在那不期然的邂逅中達到了平等和透徹的懂得?

你看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我想賀叔叔在他看我的一剎那間,就是這種無可名狀的經驗。有時在各種質料塑制的聖像前,有那麼一次或兩次,你發現你的目光被一成不變的抽象眼神突然接納了,你相信有個對應的磁場,在對方那不朽的無機的形骸中。

謝謝,我沒事。好的,我會自己倒。

記得很清楚。很清楚。坐在角落一個高凳上,趴在更高的一張桌子上寫正楷。桌椅的高度使我不能想下來就下來。我爸的祖父就這樣讓他所有的晚輩把字寫體面了。在這凳子上幹什麼都受罪,除了寫字。我懸危地擰過身,屋裡充滿黃酒似的燈光和這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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