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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家七老媽那時就有五十多歲,去年我探家時,聽母親說她不久前死了。這時離飛艇紮在河堤上已有二十多年。
在我的印象裡,方家七老媽永遠穿著一件偏襟的黑色大襖,襖上明晃晃地塗抹著她的鼻涕和她的孩子們的鼻涕。她的棉襖是件寶物,冬遮寒風,夏擋雨水。而且,在我的印象裡,七老媽的懷裡,永遠抱著一個吃奶的孩子。好像我們家鄉的泥玩具裡的母猴子永遠扛著一隻小猴子。七老媽吃不飽穿不暖,但保持著旺盛的繁殖能力。她一輩子生過多少個孩子,她自己是否說得清楚也值得研究。這也許是一種工作的需要。抱著孩子討飯更能讓人同情。俗話說:行行出狀元,七老媽是討飯行裡的狀元。她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她是吃百家飯長老的。她一輩子沒生過病。
一九六九年,生產隊裡開訴苦大會。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隊裡開大會,訴苦把冤伸。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仇,千頭萬緒,千頭萬緒湧上了我的心,止不住的辛酸淚,掛滿胸。我們高唱著這支風靡一時的歌曲,等著吃憶苦飯。我特別盼望著開憶苦大會吃憶苦飯。吃憶苦飯,是我青少年時期幾件有數的歡樂事中最大的歡樂。實際上,每次憶苦大會都是歡聲笑語,自始至終洋溢著愉快的氣氛,吃憶苦飯無疑也成了全村人的盛典。
究其根本是,憶苦飯比我們家裡的幸福飯要好吃得多。
每逢做憶苦飯,全村的女人,除地、富、反、壞、右的家屬外,幾乎都一齊出動。她們把秋天曬出來的幹胡蘿蔔纓子、幹紅薯葉放在河水中洗得乾乾淨淨,用快刀剁得粉碎。保管員從倉庫裡拿出黃豆、麥子、玉米,放在石磨上混合粉碎。雜糧面與碎菜攪拌,撤上鹹鹽,澆上醬油‐‐有時還淋上幾斤豆油,上大鍋蒸熟。我們唱著憶苦歌曲就闖到大鍋裡逃逸出來的憶苦飯的香氣啦。
歌唱聲停,隊長走上臺,請方家七老媽上臺憶苦。七老媽抱著她的活猴般的孩子,用一隻袖子掩著嘴,嚎天哭地地上了臺。
七老媽的訴苦詞是天下奇文:
&ldo;鄉親們吶,自從嫁給方老七,就沒吃過一頓飽飯,前些年去南山要飯,一上午就能要一簍子瓜幹,這些年一上午連半簍子也要不到了……&rdo;
隊長在臺下咳嗽了一聲。
&ldo;要飯的太多了,這群小雜種,一出村就操著冷的娘,操著熱的爹,跑得比兔子還快,等我到了那兒,頭水魚早讓他們拿了。&rdo;
隊長說:&ldo;七老媽,你說說解放前的事兒。&rdo;
七老媽說:&ldo;說什麼暱?說什麼呢?解放前,我去南山要飯,天寒地凍,石頭都凍破了。天上下著鵝毛大雪,刮著刀子一樣的小東北風,我一手領著一個孩子,懷裡抱著一個孩子,一步步往家裡走。臘月二十二,眼見著就過小年啦。長工短工都往家裡奔。孩子們凍得一個勁兒地哭,我也走不動了。走到了一個村莊,尋了個磨屋住下來。破屋強似露天地。孩子們不哭了。從面口袋裡摸出地瓜乾子來,咯嘣咯嘣地吃。後半夜,我覺得肚子不大好,就讓兩個大孩子到人家糙垛上拉把幹糙,孩子拉糙沒回來,俺那個小五就落了地。孩子們見我滿身的血,嚇得又哭又叫。有一個好心的大哥進來看了看,回家端了一盆熱湯來,讓俺娘兒們喝了。我說,好心的大哥,俺一輩子忘不了你……&rdo;
方家七老媽每逢說到磨房生孩子這一段時,必定要掩著鼻子哭。臺下心軟的娘們兒也跟著唏噓。
隊長振臂高呼:&ldo;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rdo;
人們雜七拉八地跟著呼叫:&ldo;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rdo;
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