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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少婦是比少女美,因為她的女心一生無人知,她嫁得丈夫好比是松樹,而她是生在松樹陰下的蘭蕙,幽幽的吐著香氣。一枝家是士族,她的丈夫卻是入贅的,且有了孩子。日本人家的贅婿大概不自然,尤其上頭有阿婆,她不是一枝的生母。男人的塌葺,阿婆的獨愎,連一枝的小孩亦有阿婆幫在頭裡,敢與一枝平等。因此一枝沒有為妻的成熟,甚至也沒有母性的成熟。又因她面板生得白,而且她走路的姿勢像小女孩的可憐相,路上生人還當她是未嫁的姑娘。一枝的父親是當她還在女塾讀書時就去世了,生前因只有她一個女兒,當她如珍寶,父親若在,亦不會給她找這樣一個男人的。
中國畫裡有畫一株牡丹,旁邊畫一塊石頭與荊棘來相配,但不知一枝與阿婆與男人是不是也可以這樣的相配。她結婚以來,於今十年,前半都在戰爭中。美國飛機來轟炸時,一家疏開到金澤,一枝背了小孩沿街賣柿子,趁錢幫貼家用。一枝後來向我說起,我不禁要心疼她,可惜她,我可以想像她在街頭賣柿子也像在堂前應對嘉賓,而且那一籃柿子也是自家院子裡結的,並非她真的懂得販賣水果。
我相識一家名門,父親是日本當今人物,他的小姐出嫁了,女婿住在岳家,以此她仍得在父親身邊。我去看她父親,都是那小姐出來敬茶上酒饌。她經過人客旁邊時斂身斜趨,翩若驚鴻原來是生於敬。而我亦怕會使她不安,連不敢逼視她。曹子建在人前見甄後,只覺她「神光離合,乍陰乍陽」,亦因曹子建自己是禮義之人。這家小姐的相貌生得像她父親,吊梢眼,俊俏之極,變得都是英氣。
一枝沒有這樣美,但是因她的美不夠規準化,所以更有人生的現實。最現實的存在是世上人家,我只願與她同道生在世上人家裡。世界上惟中國的戀愛故事,每每是仙子謫下凡塵而起的因,如白蛇娘娘,她愛許仙,寧是愛的那人世紅塵。
我搬過去第三天,晚上請阿婆與一枝看電影。在電影院裡,一枝傍著我坐,暑天她穿的短袖子,我手指搭在她露出的臂膀上,自己也分明曉得壞。後來一枝說起,她道:「那晚臨睡前我自己也摸摸臂膀上你的手搭過的地方,想要對自己說話,想要笑起來。」
一枝每朝來我房裡掃除,我總請她在幾側稍稍坐一回。我日語只會說一句兩句,攀談時用筆寫,亦不過句。先是我問起她的男人,她答說男人對她很冷漠。在生客面前她這樣老實的答話,只因她對我敬重,而她亦真是無邪。當下我只覺肅然,一切都是這樣的好法,連我的壞念頭亦壞得來新鮮。
還有是因為說起簷際的葡萄,我問一枝可曾有過戀人,她答說有過。是她剛畢業女塾的那年,有個醫科大學的學生下宿在她家。但是不能希望招他為贅婿。後來他結婚了,婚後他還來過一次,一枝敬茶上饌,他只與阿婆說話,一枝在廚下,兩人什麼也沒曾表明心跡,可是一枝知道他的新妻是不合他的意的。她道:「自那時至今十年了,不能忘記。」而她與那人是連執手亦沒有過。一枝的人好像是春雪初霽時牆根的蘭芽,尚未臨風開放。
一枝使我想起日本神社的巫女,白衣如雪色,一條大紅的裙子攔腰繫在衣衫外面,非常鮮潔的顏色,臉上只是正經與安詳,而因是年輕女子的緣故,雖然素麵,亦似聞得見脂粉的清香。而日本的男人則是神。印度有支舞,是一女子在神前焚香拜罷起舞,舞到中間,那尊金身的神像亦下座來,與之偶舞,男性的神舞如此強烈,以致女子竟死。但是我與一枝還比這個更好。
我與一枝竟是兩人都沒有遠慮,且連愛情都尚未有,如中國民間舊式結婚,洞房花燭單是喜氣而不激動。舊式的新郎新娘只是初相見。我與一枝相識尚得幾天,連彼此的人都尚未打聽清楚。
二
我是陽曆七月底搬到一枝家。至八月中旬,去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