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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一 海子生涯1964~1989(1)
海子生涯1964~1989
駱一禾
我寫這篇短論,完全是由海子詩歌的重要性決定的。密茨凱維支在上個世紀的巴黎講述斯拉夫文學時,談到拜倫對東歐詩人的啟迪時說:“他是第一個人向我們表明,人不僅要寫,還要像自己寫的那樣去生活。”這用以陳說海子詩歌與海子的關係時,也同樣貼切。海子的重要性特別表現在:海子不是一個事件,而是一種悲劇,正如酒和糧食的關係一樣,這種悲劇把事件造化為精華;海子不惟是一種悲劇,也是一派精神氛圍,凡與他研究或爭論過的人,都會記憶猶新地想起這種氛圍的濃密難辨、猛烈集中、質量龐大和咄咄逼人,凡讀過他作品序列的人會感到若理解這種氛圍所需要的思維運轉速度和時間。今天,海子辭世之後,我們來認識他,依稀會意識到一個變化:他的聲音、詠唱變成了樂譜,然而這種精神氛圍依然騰矗在他的骨灰上,正如維特根斯坦所說:“但精神將蒙繞著灰土”。所以——在這個世界上,許多事件——大的和比較大的,可稱為大的過去之後,海子暨海子詩歌會如磐石凸露,一直到他的基礎。這並不需要太多地“弄個水落石水”,水落石出是一個大自然的過程。用聖訴說,海子是得永生的人,以凡人的話說,海子的詩進入了可研究的行列。
海子在七年中尤其是1984~1989年的5年中,寫下了200餘首高水平的抒情詩和七部長詩,他將這些長詩歸入《太陽》,全書沒有寫完,而七部成品有主幹性,可稱為《太陽‘七部書》,他的生和死都與《太陽‘七部書》有關。在這一點上,他的生涯等於亞瑟王傳奇中最輝煌的取聖盃的年輕騎士:這個年輕人專為獲取聖盃而驟現,惟他青春的手可拿下聖盃,聖盃在手便驟然死去,一生便告完結。——海子在抒情詩領域裡向本世紀挑戰性地獨擎浪漫主義戰旗,可以驗證上述擬喻的成立:被他人稱為太陽神之子的這類詩人,都共有短命天才、抒情詩中有鮮明自傳性帶來的雄厚底蘊、向史詩形態作恃力而為、雄心壯志的挑戰、絕命詩篇中驚才卓越的斷章性質等特點。在海子《七部書》中以話劇體裁寫成的《太陽‘弒》,可驗證是他長詩創作中的最後一部。具體地說,《弒》是一部儀式劇或命運悲劇文體的成品,舞臺是全部血紅的空間,間或楔入漆黑的空間,宛如生命四周宿命的秘穴。在這個空間裡活動的人物恍如幻象置身於血海內部,對話中不時響起鼓、鈸、法號和震盪器的雷鳴。這個空間的精神壓力具有恐怖效果,本世紀另一個極端例子是阿爾貝‘加繆,使用過全黑色劇場設計,從色調上說,血紅比黑更黑暗,因為它處於壓力和爆炸力的臨界點上。然而,海子在這等壓力中寫下的人物道白卻有著猛烈賓士的速度。這種危險的速度,也是本陽神之子的詩歌中的特徵。《弒》寫於1988年7~11月。
下面我要說的便是《太陽‘七部書》的內在悲劇,這不惟是海子生與死的關鍵,也是他詩歌的獨創、成就和貢獻。
《七部書》的想象空間十分浩大,可以概括為東至太平洋沿岸,西至兩河流域,分別以敦煌和金字塔為兩極中心;北至蒙古大草原,南至印度次大陸,其中是以神話線索“鯤(南)鵬(北)之變”貫穿的。這個史詩圖景的提煉程度相當有魅力,令人感到數學之美的簡賅。海子在這個圖景上建立了支撐想象力和素材範圍的原型譜,或者說象徵體系的主輪廓(但不等於“象徵主義”),這典型地反映在《太陽‘土地篇》(以《土地》為名散發過)裡。在鑄造了這些圓柱後,他在結構上借鏡了《聖經》的經驗,包括偉大的主體史詩詩人如但丁和歌德、莎士比亞的經驗。這些工作的進展到1987年完成的《土地》寫作,都還比較順利。往後悲劇性大致從三個方面向《太陽》合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