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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那時八口人,爺爺、奶奶、二爸、我大和我娘,我,還有兩個妹子。二爸一走,就剩下七口人了,我大還在洮河上。二爸沒走的時候,我家還能喝上樹皮湯。二爸年輕身體好,二爸到外頭跑著剝榆樹皮,剝了榆樹皮全家充飢。二爸一走,我家連榆樹皮都剝不上了!食堂一散夥,人們搶著剝榆樹皮,大的厚的榆樹皮剝光了!二爸走了以後,我跟著娘去剝榆樹皮,只能在人家剝過的樹枝子上剝些薄皮皮。樹皮剝來後切成小丁丁,炒幹,磨碎,煮湯喝。再就是挖草根根——草鬍子根根,媽媽草根根辣辣根根,還有駱駝蓬。這些東西拿回來洗淨,切碎,炒熟,也磨成面面煮湯喝。除了草根根駱駝蓬,再就是吃谷衣炒麵,吃蕎皮炒麵。蕎皮硬得很,那你知道嘛!磨子磨不碎,要炒焦,或是點上火燒,燒黑燒酥了,再磨成炒麵。谷衣呀草根呀磨下的炒麵扎嗓子,但最難吃的是蕎皮,扎嗓子不說還苦得很,還身上長癬,就像牛皮癬,臉上胳膊上身上到處長得一片一片的,癢得很,不停地摳呀摳呀,摳破了流黃水。
食堂散夥才一個月,我爺就下場了。榆樹皮草根根谷衣蕎皮,這些東西吃了是能充飢,能填滿肚子,可肚子脹得把不下來,把屎成了一個難關。通常,我娘給我奶奶掏,我娘也給我和兩個妹妹掏。可是爺爺不叫人掏,我奶奶要給我爺爺掏,但爺爺不叫掏。每一次把屎,我爺都拿根棍棍到茅坑去,自己掏。爺爺上罷了茅坑,灰堆上就淌下一灘血。後來爺爺就不吃那些草根根榆樹皮了,躺在炕上不動彈。我記得我娘專門煮了一點點扁豆麵湯給我爺端去,哭著勸我爺:大,你要吃些呀,不吃餓死哩。我爺不吃,他說,吃上這碗湯也是個死,不吃也是個死,留下這碗湯吧,給我的孫子喝去。一天夜裡,大概是半夜時間,我被奶奶說話的聲音驚醒了,看見燈亮著,奶奶披著衣裳坐在爺爺身旁喊我娘:金元娘,你醒醒。娘醒了,一軲轆爬起問做啥哩?奶奶說,金元娘,你下炕舀碗漿水[8]去。你大將將[9]說他口乾得很,想喝口漿水。我娘披著衣裳下炕舀了半碗漿水給奶奶。奶奶用一個木勺勺舀著餵漿水湯,爺爺的嘴張著,但奶奶餵了幾勺勺,漿水都流到枕頭上了。奶奶又叫我娘,說金元娘,你看一下,你大把喝上的漿水吐出來了。奶奶那時間眼睛麻了[10],我娘探著身子看了看,嗓子裡帶出哭音來了,說,娘,我大像是不中了。奶奶嗚嗚地哭起來,我娘也哭起來。
這天的後半夜,我們一家人再也沒睡覺。奶奶和娘一哭,我也哭起來,兩個妹妹也哭。我大妹妹那年五歲,小妹妹三歲。他們不知道爺爺下場了,她們被我奶我娘和我的哭聲嚇哭了。後來,還是奶奶先止住哭說,金元他娘,不要哭了……天明瞭你到莊裡喊幾個人來,把你大抬埋了。
我娘說,這沒棺材嘛,阿麼[11]抬埋哩?
奶奶說,這餓死人的年月,阿里[12]那麼多講究?把板櫃的隔板打掉了裝上,抬出去埋了吧。
娘再也沒說話。天亮之後,娘就到黃家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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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5-11 02:23
黃溝到黃家岔的這一截坡坡,我娘過去一個鐘頭能走來回。這時間我孃的身體瓤了,爬不動山,我娘走的時候跟奶奶說,娘,你不要急,我飯時候就回來了。可是娘走了也就一頓飯的時間,就急匆匆回來了。她的臉上汗津津的,神色慌慌張張的。奶奶驚訝得很,問你這麼快回來了?你叫的人哩?娘慌慌張張地說,沒找見隊長。奶奶說,沒找見隊長,叫幾個莊戶人也行嘛。娘說,哪顧上叫人嘛,聽說搜糧隊進莊了!隊長和會計叫公社叫走了,到外莊搜糧去了。奶奶說啥搜糧隊?娘說,我也說不清,反正是縣上來人了,專區也下來人了,還有公社的幹部,到咱隊來了,搜糧哩,要把各家的糧食搜走……
奶奶聽娘這麼一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