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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院門,我看到院子裡那幾十根拴牛、拴騾馬的木樁猶在,我看到牆壁上當年的標語依稀可辨,甚至,連當年的氣味都沒有消散乾淨。
原本是要拆的,王肝道,但聽說上邊下來考察了,說要保留一個人民公社時期的村莊做旅遊點,所以就儲存下來了。
那是不是還要養上一些牛馬?小獅子問。
估計不會養了吧?王肝大聲喊:老秦、秦老師,來貴客了!
屋子裡沒有聲響。我們跟隨王肝進屋,看到那些石槽和拴馬樁猶存。牆壁上,那些被騾馬踢出的坑猶存,牆壁上乾結的牛糞猶存。那口為牛馬煮飼料的大鍋猶存,那鋪曾經擠滿了方家那六個兒子的大炕猶存。我曾經在這鋪大炕上睡過幾夜,那是寒冬臘月,滴水成冰。方家貧寒,沒有被子,老方只能不斷地往灶裡填糙燒火以禦寒,那炕熱得如同煎餅鏊子。方家的兒子習慣了,個個睡得又香又甜,我卻翻來覆去難以入睡。現在,炕上有兩套鋪蓋,炕頭牆壁上,貼著幾張年畫,畫上是麒麟送子和狀元逛街。我們看到,在兩隻石槽上,架設著一塊厚厚的木板,木板上擺著泥巴和工具,木板後一條板凳上,坐著我們的老熟人秦河。他穿著一件藍布大褂,衣袖和胸襟上色彩斑駁。他滿頭白髮,依然中分,臉如馬駒,兩隻大眼,憂鬱而深沉。看我們進來,他抬頭看了我們一眼,嘴唇動了動,算是與我們打過了招呼。然後他就恢復了雙手托腮、目光盯著牆壁,彷彿冥思苦索的狀態。
我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不敢大聲說話,走路也小心翼翼,生怕出了聲音,影響大師的思維。
在王肝的引導下,我們參觀著大師的作品。大師捏出的半成品,都在牛槽裡晾著。晾乾後等待上色的作品,都擺在靠近北牆支架起的幾塊長木板上。那些形態各異的孩子,在牛槽裡向我們打著招呼,在上粉敷色之前他們已經栩栩如生。
王肝悄悄告訴我們,大師幾乎每天都這樣坐著發呆,有時夜裡也不上炕睡覺。但他會像機器一樣定時地揉和案板上的泥巴,使他們始終保持著均勻柔軟的狀態。大師有時候枯坐一天也捏不出一個孩子,但真要捏起來,速度非常之快。我現在既是大師作品的經銷者又是大師的管家。王肝說,我終於找到了一件最適合我的工作,就像大師終於找到了他合適的工作一樣。
王肝說,大師對生活的要求很低,端到他面前什麼,他就吃什麼。當然,我會把最有營養、最有利於健康的食品買給大師吃。大師不僅僅是我們東北鄉的驕傲,也是我們全縣的驕傲。
王肝說,有一天半夜裡,突然發現炕上沒有了大師,慌忙開燈尋找,工作檯前沒有,院子裡也沒有,大師哪裡去了呢?我嚇出了一身汗,大師真要出了事,那可是我們東北鄉的巨大損失。縣長帶著文化局長、旅遊局長到這個院裡來過三次啊。你們知道縣長是誰嗎?就是咱們那位老縣委書記、在咱們高密東北鄉吃過苦頭、對我們姑姑有那麼一種說不清道不明關係的楊林的小兒子啊。這小夥子名叫楊雄,一表人才,雙眼如電,牙齒潔白,身上散發著一股高階香菸的氣味,據說是從德國留學回來的。他第一次來確定了這飼養棚不拆;第二次來請大師去縣裡參加宴會,大師抱著拴馬樁,像當年那些寧死不結紮的男人一樣拒絕前往;第三次縣長給大師送來了一塊牌子和民間工藝美術大師的證書。王肝從牛槽裡找出那塊鍍金的銅牌子和那本藍色絨面的證書給我們看。王肝說,當然,郝大手也有這樣一塊牌子和這樣一本證書,縣長也請過郝大手去縣裡赴宴,郝大手當然也不會去赴這種宴席,他如果去赴這種宴席他就不是郝大手了。‐‐越是這樣,越讓小縣長對我們高密東北鄉這兩位高人刮目相看了。‐‐王肝從口袋裡摸出了一疊名片,從中找出了三張,說,你們看,他每來一次就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