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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這世界有我們太多的不知道,但不是無人知道。如果沒有禁忌,不知道都是可以知道的。中國黑室是個真實的機構,始創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抗戰時期的陪都,鼎盛時從業人員多達四位數。但由於禁忌,他們都成了啞巴。如今,他們中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赴了黃泉,剩下的百分之十,像樹葉藏於森林中一樣,隱於鬧市陋巷。不努力,沒運氣,你永遠無法把他們從人堆裡找出來。即使找出來了,他們依然可能跟你裝聾作啞。水滴石穿,時間改變了所有人,包括一記石頭,但他們的禁忌和恐懼,比石頭還要堅硬,比時間還要長遠。
我是幸運的,二十五年前,在福州,有人對我開了口:是一位一九四七年投誠的前中國黑室成員。當時我在相似於黑室的某機構從職,他是我師傅的師傅,年紀大了,七十六歲,身體不好,有哮喘,每年到了春季經常犯病。老人家一生未婚,身邊無親無故,發病時全靠幾代徒弟照顧,送藥,打飯,打掃衛生。有一回,他病得厲害,住了院,師傅讓我停職,專門住在醫院裡服侍他半個月。也許是我的勤懇和單純給了他說話的衝動,或者別的什麼原因,斷斷續續地,我知道了他投誠前的一些事,就是中國黑室的一些事。我相信,如果他知道日後我將離開那個單位,並以寫作為生,就算我掐死他他也不會開口的。他以一輩子的見識作憑據,認定我將重複他的一輩子,在那隻「鐵桶」裡幽幽地燃燒至盡。我也沒有想到,時代和我都說變就變了。
我很遺感,不能像有修養的人一樣,對曾幫助我孕生這本書的大恩人指名道姓地致一聲謝——因為禁忌。寫這本書。我經受了與過往寫作不一樣的考驗:以前,考驗我的是如何把虛構的故事寫得讓讀者信以為真,而這次正好相反,是要為真實的事情披上偽裝。老實說,我心裡也有禁忌和恐懼。我怕傷害到老人家和他記憶中的前黑室同事,以及他們的後人,繼而給自己平靜的生活帶來困難。寫作讓我在現世中變得越來越無能,又敏感:這是一對矛盾,我相信它已經深深地折磨了我,也許再不能負荷加量了。
最後,我要誠摯地申請:這是小說,請勿對號入座。
麥家
201076第一節時間彷彿被切走了一片。
不知怎麼的,陳家鵠突然發現身邊空空如也,教授海塞斯不在了,所長陸從駿也不見了。明明,剛才這兩人還在他嶄新的辦公室裡跟他聊天,說事,轉眼間說不見就不見了,蒸發了,只留下兩人丟在煙缸裡的菸頭:一個紙菸頭,小半截雪茄。
那隻紙菸頭還在冒煙呢。
見鬼!
陳家鵠嘀咕一句出了門,四顧張望:沒有,院子裡只有靜物,間或有一兩片樹葉在拂動。喊一聲,不見迴音。又喊一聲……連喊幾聲都沒有迴音。難道我是在夢中?陳家鵠突然懷疑自己還是在山上,下山後的一切不過是他做的一個長長的夢。他邁著夢的步子,反身人屋。辦公室在廊道盡頭,佔用了廊道,是長長的一間,坐北朝南,南邊窗戶呈拱形,北窗是四方形的,玻璃都是普通玻璃,看上去不結實,也不是太通透明亮。
陳家鵠入屋後,漫無目的地踱著步,從拱形南窗踱到方形北窗,又從北窗踱往南窗,像在丈量自己的心智。不知踱了多少個來回,他最後停步在北窗前。已是午後四點多鐘,太陽光都移到北邊,北邊的空間顯得比南邊開闊、明亮。他追著陽光,無意識地舉目眺望,近處,遠處,空中,地上,屋尖,街角,目光像風一樣飄忽、茫然。
這是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五日,是一千二百公里外的武漢歷史上最陰霾的日子,日軍第六師團的佐野支隊在飛機大炮的火力配合下,強行渡河,攻克了漢口的最後一道防線——戴家山防線,從而宣告武漢淪陷。對陪都重慶來說,這是個哭泣的日子,天若有情,應該落雨代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