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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周作人的默無聲息的沉思中,不也迸放著這種苦澀的預言麼?讀他的文章,便想起寺廟中的僧侶,悠然平和之中,何嘗沒有大悲苦於斯?不過是沒有跳入塵世,與俗界周旋而已。入世苦,逃世也苦,這是人生的無奈。我覺得周作人對人生幸福的懷疑,其程度並不亞於魯迅。1923年7月,他與哥哥分手後,曾寫過《尋路的人》一文,讀起來,便很有難言的苦澀:
我是尋路的人。我日日走著路尋路,終於還未知道這路的方向。
現在才知道了,在悲哀中掙扎著正是自然之路,這是與一切生物共同的路,不過我們單獨意識著罷了。
路的終點是死,我們便掙扎著往那裡去,也便是到那裡以前不得不掙扎著。
但說起來去掙扎著,實際上並不敢像魯迅那樣決然地前行著。所以文字中有時又不免多一點遁世的逍遙。《雨天的書》的自序雲:
今年冬天特別的多雨,因為是冬天了,究竟不好意思傾盆的下,只是蜘蛛絲似的一縷縷的灑下來。雨雖然細得望去都看不見,天色卻非常陰沉,使人十分氣悶。在這樣的時候,常引起一種空想,覺得如在江村小屋裡,靠玻璃窗,烘著白炭火缽,喝清茶,同友人談閒話,那是頗愉快的事。不過這些空想當然沒有實現的希望,再看天色,也就愈覺得陰沉。想要做點正經的工作,心思散漫,好像出了氣的燒酒,一點味道都沒有,只好隨便寫一兩行,並無別的意思,聊以對付這雨天的氣悶光陰罷了。
周作人的語言看似平淡,但畢竟還可品出其中隱含的無奈與自娛。那時候他已與魯迅分手幾個月了,內心的創傷,也不必言說。家事國事繫於一身,除了無奈中的自娛,似乎並無更好的選擇。這是真正的大悲哀。但我以為他的寫作狀態,毫無俗態,至少那種不漫不躁的境界,倘不是高雅的修煉,殊難做到。所以,我很佩服他的這種狀態,這是普通人做不到的。淺薄的人做這種文章,易流於俗,而他確是達到了一種境界。把苦澀的變成甜意,將陰鬱轉變為明快,不是高人,很難為之。明代文人的小品,有一種這樣的調子,但決無周作人那樣沖淡。這是隻有在西方文明與東方文化中沐浴數十年才會有的大境界。這恰好和魯迅的風骨相互映照,聳立著兩座奇異的峰巒。現代文人直面苦難時,都會遇到這兩人的難題。他們無意之間,為後人應付人生困境,留下了兩道無法超越的精神正規化。
1920年底到1921年9月,周作人大病一場,這對他的精神,是一個不小的打擊。病中的人,往往在與塵世稍隔的一瞬,悟到一些什麼,想起一些什麼。像他這樣一種內向、敏感而又多學識的人,在那10個月的苦寂中,所獲所得,是超過常人的。我翻看他在西山養病時寫的小品,很驚異於他的大徹後的清雅肅寂,那是怎樣哀憐隱痛的人間情懷。以往厲言正色的論述一時隱去了,樂觀的理性勾勒也無跡可尋。在他那兒,猛然間冒出那麼多感傷而冷靜的詠嘆,彷彿一時間得到了仙風道骨,談吐之間,多佛道之氣。我似乎一下子看到了他精神的原色,《山中雜信》如同天上來文,清悠悠的文體裡,散著妙理奇言。此前人們還沒有看到他寫過這樣沖淡的文字,既無理趣的演義,又不是無邊際的歌吟,那是從骨子裡流出的人間真言,迷茫與感傷,哀嘆與悲憐,均於此間散發著,流動著。
這很類似於魯迅在補樹書屋那裡抄古碑文的心境。雖無魯迅那樣黯然的絕望,但悲觀的程度,是不差上下的。有趣的是,住院和休養的半年多時間裡,他大量地讀起佛經,對釋氏的興趣忽地增長起來。查魯迅日記,有下述記載:
&ldo;午後往山本醫院視二弟,取回《佛本行經》二本。&rdo;(1921年4月2日)
&ldo;午後往山本醫院視二弟,帶回《出曜經》一部六本。&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