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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鏡子,霓喜早躥了出去,拳足交加,把於寡婦打得千創百孔,打成了飛灰,打成了一蓬煙,一股子氣,再從她那邊打回來。雅赫雅定了定神,正待伸手去抓霓喜,霓喜雙手舉起櫃檯上攤開的那一匹青蓮色印度綢,憑空橫掃過去,那匹綢子,剪去了一大半,單剩下薄薄幾層裹住了木板,好不厲害,克嚓一聲,於寡婦往後便倒,雅赫雅沾著點兒,也震得滿臂痠麻,霓喜越發得了意,向櫃檯上堆著的三尺來高一疊綢緞攔腰掃去,整疊的匹頭推金山倒玉柱塌將下來,千紅萬紫百玄色,閃花,暗花,印花,繡花,堆花,灑花,灑線,彈墨,椒藍點子,飛了一地上,霓喜跳在上面一陣踐踏。雅赫雅也顧不得心疼衣料,認明霓喜的衣領一把揪住,啪啪幾巴掌,她的頭歪到這邊,又歪到那邊,霓喜又是踢,又是抓,又是咬,他兩個扭做一團,於寡婦坐在地下只是喘氣,於家跟來的老媽子彎腰揀起於寡婦星散的釵環簪珥,順手將霓喜的耳墜子和跌碎了的玉鐲頭也揣在袖子裡。
旁邊的夥計們圍上來勸解,好不容易拉開了雅赫雅兩口子。於寡婦一隻手挽著頭髮,早已溜了。霓喜渾身青紫,扶牆摸壁往裡走,櫃檯上有一把大剪刀,她悄悄地拿了,閃身在簾子裡頭,倒退兩步,騰出地位,的溜溜把剪刀丟出去。丟了出去,自己也心驚膽戰,在樓梯腳上坐下了,拍手拍腳大哭起來,把外面的喧譁反倒壓了下去。
須臾,只見雅赫雅手握著剪刀口,立在她跟前道:&ldo;你給我走!你這就走!你不走我錐瞎你眼睛!&rdo;霓喜哭道:&ldo;你要我走到哪兒去?&rdo;雅赫雅道:&ldo;我管你走到哪兒去?我不要你了。&rdo;霓喜道:&ldo;有這麼容易的事,說不要就不要了?我跟了你十來年,生兒養女,吃辛吃苦,所為何來?你今日之下,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rdo;一頭哭,一頭叫起撞天屈來,雅赫雅發狠,將剪刀柄去砸她的頭,道:&ldo;你真不走?&rdo;霓喜順勢滾在地上撒起潑來,道:&ldo;你好狠心!你殺了我罷!殺了我罷‐‐不信你的心就這樣狠!&rdo;
眾人恐雅赫雅又要用強,上前勸解,雅赫雅冷冷地道:
&ldo;用不著勸我,倒是勸勸她,她是知趣的,把隨身的東西收拾起來,多也不許帶,孩子不許帶,馬上離了我的眼前,萬事全休。不然的話,我有本事把當初領她的人牙子再叫了來把她賣了。看她強得過我!&rdo;說著,滿臉烏黑,出去坐在櫃檯上。
霓喜聽他口氣,斬釘截鐵,想必今番是動真氣了,不犯著吃眼前虧,不如暫且出去避一避,等他明白過來了再說。趁眾人勸著,便一路哭上樓去,撿衣服,雅赫雅貴重些的物件都沒有交給她掌管,更兼他過日子委實精明,霓喜也落不下多少體己來。她將箱子兜底一掀,嘩啦把東西倒了一地,箱底墊著的卻是她當日從鄉下上城來隨身帶著的藍地小白花土布包袱,她把手插到那粗糙的布里,一歪身坐在地下,從前種種彷彿cháo水似的滾滾而來,她竟不知道身子在什麼地方了。
水鄉的河岸上,野火花長到四五丈高,在烏藍的天上密密點著硃砂點子。終年是初夏。初夏的黃昏,家家戶戶站在白粉牆外捧著碗吃飯乘涼,蝦醬炒蓊菜拌飯吃。豐腴的土地,然而霓喜過的是挨餓的日子,採朵糙花吸去花房裡的蜜也要回頭看看,防著腦後的爆慄。睡也睡不夠,夢裡還是捱打,挨餓,間或也吃著許多意想不到的食物。醒來的時候,黑房子裡有cháo濕的腳趾的氣味,橫七豎八睡的都是苦人。這些年來她竭力地想忘記這一切。因為這一部分的回憶從未經過掀騰,所以更為新鮮,更為親切。霓喜忽然疑心她還是從前的她,中間的十二年等於沒有過。
她索索抖著,在地板上爬過去,摟住她八歲的兒子吉美與兩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