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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特地開了箱子取出照相簿來,裡面有她的丈夫們的單人像,可是他們從未與她合拍過一張,想是怕她敲詐。我們又看見她的大女兒的結婚照,小女兒的結婚照,大女兒離婚之後再度結婚的照片。照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嚥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的惟有那滿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殼。
賽姆生太太自己的照片最多。從十四歲那年初上城的時候拍起,漸漸的她學會了向攝影機做媚眼。中年以後她喜歡和女兒一同拍,因為誰都說她們像姊妹。攝影師只消說這麼一句,她便吩咐他多印一打照片。
晚年的賽姆生太太不那麼上照了,瞧上去也還比她的真實年齡年輕二十歲。染了頭髮,低低的梳一個漆黑的雙心髻。
體格雖談不上美,卻也夠得上引用老舍誇讚西洋婦女的話:
&ldo;胳膊是胳膊,腿是腿。&rdo;面板也保持著往日的光潤,她說那是她小時候吃了珍珠粉之故,然而根據她自己的敘述,她的童年時代是極其艱苦的,似乎自相矛盾。賽姆生太太的話原是靠不住的居多,可是她信口編的謊距離事實太遠了,說不定遠兜遠轉,&ldo;話又說回來了&rdo;的時候,偶爾也會迎頭撞上了事實。
賽姆生太太將照相簿重新鎖進箱子裡去,嗟嘆道:&ldo;自從今年伏天曬了衣裳,到如今還沒把箱子收起來。我一個人哪兒抬得動?年紀大了,兒女又不在跟前,可知苦哩!&rdo;我覺得義不容辭,自告奮勇幫她抬。她從床底下大大小小拖出七八隻金漆箱籠,一面搬,一面向我格格笑道:&ldo;你明兒可得找個推拿的來給你推推‐‐只怕要害筋骨疼!&rdo;
她爬高上低,蹲在櫃頂上接遞物件,我不由得捏著一把汗,然而她委實身手矯捷,又穩又利落。她的腳踝是紅白皮色,踏著一雙朱紅皮拖鞋。她像一隻大貓似的跳了下來,開啟另一隻箱子,彎著腰伸手進去掏摸,囑咐我為她扶住了箱子蓋。她的頭突然鑽到我的腋下,又神出鬼沒地移開了。她的臉龐與脖子發出微微的氣味,並不是油垢,也不是香水,有點肥皂味而不單純的是肥皂味,是一隻洗刷得很乾淨的動物的氣味。人本來都是動物,可是沒有誰像她這樣肯定地是一隻動物。
她忙碌著,嘶嘶地從牙齒fèng裡吸氣,彷彿非常寒冷。那不過是秋天,可是她那咻咻的呼吸給人一種凜冽的感覺。……
也許她畢竟是老了。
箱子一隻只疊了上去,她說:&ldo;別忙著走呀,我下面給你吃。&rdo;言下,又拖出兩隻大藤籃來。我們將藤籃抬了過去之後,她又道:&ldo;沒有什麼款待你,將就下兩碗麵罷!&rdo;我道:&ldo;謝謝您,我該走了。打攪了這半天!&rdo;
次日,在哈同花園外面,我又遇見了她,站住在牆跟下說了一會話。她挽著一隻網袋,上街去為兒女們買罐頭食物。
她的兒女們一律跟她姓了賽姆生,因此都加入了英國籍,初時雖然風光,事變後全都進了集中營,撇下賽姆生太太孤孤零零在外面苦度光陰,按月將一些沙糖罐頭肉類水果分頭寄與他們。她攢眉道:&ldo;每月張羅這五個包裹,怎不弄得我傾家蕩產的?不送便罷,要送,便不能少了哪一個的。一來呢,都是我親生的,十個指頭,咬著都疼。二來呢,孩子們也會多心。養兒防老,積穀防饑,我這以後不指望著他們還指望著誰?怎能不敷衍著他們?天下做父母的,做到我這步田地,也就慘了!前兒個我把包裹打點好了,又不會寫字,央了兩個洋行裡做事的姑娘來幫我寫。寫了半日,便不能治桌酒給人家澆澆手,也得留她們吃頓便飯。做飯是小事,往日我幾桌酒席也辦得上來,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