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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不能少睡覺的人。他家雖住在上海,而起居還依著鄉居的日子;早七點起,晚九點睡。有一回我九點十分去,他家已熄了燈,關好門了。這種自然的,有秩序的生活是對的。那晚上伯祥說:〃聖兄明天要不舒服了。〃想起來真是不知要怎樣感謝才好。
第二天我便上船走了,一眨眼三年半,沒有上南方去。信也很少,卻全是我的懶。我只能從聖陶的小說裡看出他心境的遷變;這個我要留在另一文中說。聖陶這幾年裡似乎到十字街頭走過一趟,但現在怎麼樣呢?我卻不甚瞭然。他從前晚飯時總喝點酒,〃以半醺為度〃;近來不大能喝酒了,卻學了吹笛——前些日子說已會一出《八陽》,現在該又會了別的了吧。他本來喜歡看看電影,現在又喜歡聽聽崑曲了。但這些都不是〃厭世〃,如或人所說的;聖陶是不會厭世的,我知道。又,他雖會喝酒,加上吹笛,卻不曾抽什麼〃上等的紙菸〃,也不曾住過什麼〃小小別墅〃,如或人所想的,這個我也知道。
1930年7月,北平清華園。
論無話可說
十年前我寫過詩;後來不寫詩了,寫散文;入中年以後,散文也不大寫得出了——現在是,比散文還要〃散〃的無話可說!許多人苦於有話說不出,另有許多人苦於有話無處說;他們的苦還在話中,我這無話可說的苦卻在話外。我覺得自己是一張枯葉,一張爛紙,在這個大時代裡。
在別處說過,我的〃憶的路〃是〃平如砥〃〃直如矢〃的;我永遠不曾有過驚心動魄的生活,即使在別人想來最風華的少年時代。我的顏色永遠是灰的。我的職業是三個教書;我的朋友永遠是那麼幾個,我的女人永遠是那麼一個。有些人生活太豐富了,太複雜了,會忘記自己,看不清楚自己,我是什麼時候都〃了了玲玲地〃知道,記住,自己是怎樣簡單的一個人。
但是為什麼還會寫出詩文呢?——雖然都是些廢話。這是時代為之!十年前正是五四運動的時期,大夥兒蓬蓬勃勃的朝氣,緊逼著我這個年輕的學生;於是乎跟著人家的腳印,也說說什麼自然,什麼人生。但這只是些範疇而已。我是個懶人,平心而論,又不曾遭過怎樣了不得的逆境;既不深思力索,又未親自體驗,範疇終於只是範疇,此處也只是廉價的,新瓶裡裝舊酒的感傷。當時芝麻黃豆大的事,都不惜鄭重地寫出來,現在看看,苦笑而已。
先驅者告訴我們說自己的話。不幸這些自己往往是簡單的,說來說去是那一套;終於說的聽的都膩了。——我便是其中的一個。這些人自己其實並沒有什麼話,只是說些中外賢哲說過的和並世少年將說的話。真正有自己的話要說的是不多的幾個人;因為真正一面生活一面吟味那生活的只有不多的幾個人。一般人只是生活,按著不同的程度照例生活。
這點簡單的意思也還是到中年才覺出的;少年時多少有些熱氣,想不到這裡。中年人無論怎樣不好,但看事看得清楚,看得開,卻是可取的。這時候眼前沒有霧,頂上沒有云彩,有的只是自己的路。他負著經驗的擔子,一步步踏上這條無盡的然而實在的路。他回看少年人那些情感的玩意,覺得一種輕鬆的意味。他樂意分析他背上的經驗,不止是少年時的那些;他不願遠遠地捉摸,而願剝開來細細地看。也知道剝開後便沒了那跳躍著的力量,但他不在乎這個,他明白在冷靜中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