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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克是美國人。粗壯的手指上一層層蛻皮,像廣東臘腸,指甲灰暗。
&ldo;醋酸。&rdo;那天在酒吧,白克告訴他。
白克展開手掌,手背朝天,放在酒吧間小圓桌上,桌布茶漬斑斑,好像剛被這雙手揉搓過。你可以化名,可以蓄起鬍子,但你沒法換掉你的手指頭。他們現在有一種方法,拿你的手指蘸點油墨,印到白紙上,裝成硬冊放進檔案櫃。你這輩子就沒辦法混下去,你跑到哪裡,警察都會找到你。你又不能切掉手指‐‐醋酸是好辦法,不痛,雖然要泡上半個月。白克在酒吧說這些話時,他們剛認識一個月。
小薛是在小賭場輪盤桌上認識他的。公共租界一禁賭,賭場呼啦啦全都轉移到法租界小弄堂。在這種場子裡,一般很少會看到洋人。白克像個螳螂,又高又瘦,在每張賭桌旁叉開手。這很顯眼。租界裡任何顯眼的人,小薛都不會輕易放過。好比說,你自己的地盤上跑來個奇怪的傢伙,難道你不好奇?
白克是橫渡太平洋的美國逃犯。可他在賭場裡的姿勢像是剛來海外就職的外交官,他左手託著右手臂的肘部,右手食指豎在臉頰邊,敲打太陽穴。附庸風雅就像剛畢業的英國公學生。
在跑馬場門口,白克把他往裡拉。他有小道訊息,聽說上午最後一場跳浜賽2有暗盤,馬主和騎師對賭。哥薩克騎師打算用兩匹賽馬左右夾住&ldo;中國勇士&rdo;,它那眾人皆知的短程衝刺力量毫無機會發揮,而&ldo;黑酋長3&rdo;將會跑出大冷門。人群擠在從鐵門到看臺的空地上,興奮得像群瘋子。像是上帝等不及末日那一天,提前在跑馬總會召集罪人,上天堂還是下地獄,憑馬票決定。
尖嘯聲,安裝在看臺兩側的擴音喇叭裡一陣嘈雜。有人在說話,先是英語,隨後是本地話‐‐&ldo;賽馬總會董事決定,下午加賽一場跳浜&rdo;。
歡呼。人群湧過去,這是最讓人興奮的時刻,任何響動都會引發漩渦,把人群吞噬到漩渦的中心。
小薛突然改變主意,他這會又不想擠進這瘋子堆裡。他謝絕白克,掉頭朝愛多亞路方向走,他想去莊園餐廳4吃點東西,休息一會。下午,特蕾莎會在禮查飯店等他。四樓的前艙套房,十二塊錢一天。
薛是私生子。父親是法國人,拎著一箱舊衣服從馬賽上船。他坐在西貢和廣州的酒吧間裡,整天向人吹噓他那些花樣,最後終於在上海找到一份工作。那是他一生最得意的日子。薛的廣東母親面色暗淡,穿著她的花紋暗淡的中國大褂,鬢腳直插入高聳的硬領裡。認識薛的父親之前,她從未穿過這種式樣的衣服,因此日後她再也不肯在衣服上花樣翻新。她一直在薛的蒼白的肋骨上不停搖晃(就在那個卵形的景泰藍小盒裡),用一根粗壯的銀項鍊掛在薛的脖子上,項鍊已被薛的汗水弄得斑駁烏黑。即使在他最忘乎所以時,即使一串串特蕾莎半懂不懂的中國髒話從他嘴裡冒出來時,他母親仍然在他們的身體之間搖晃。
大戰期間,薛的父親在一種他從未有過的激情驅使下,跑到凡爾登前線法國軍團的戰壕裡,扔下他在上海掙下的全部家當,扔下他的中國情婦,還扔下小薛,他沒有回來。那年小薛才十二歲。不能說那人不愛他們母子倆,他從戰場寫信到上海,跨越千山萬水的郵袋裡常常裝著一小疊照片。有一張照片上,祖魯人軍團正在集體祭祀,他從沒見過那麼多黑人,渾身上下只系塊兜襠布,舉著木棍,縮肩彎腰神色陶醉。小薛最喜歡抽菸鬥那張,鬍子拉碴,襯衫袖子從肩膀上整個撕下來,是夏天的戰壕。有張照片裡站滿脫得精光的男人,軍裝掛在牆上,他父親站在淋浴隔間門口,衝著照相機傻笑,手摸在肚子下那堆毛髮上。這張照片被他母親偷偷藏起來,他是一直等到母親去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