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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門口的抱鼓石上,望著不見邊的軍人。他們說:“這些人一個都回不來的。”那時候我七歲左右,有悲苦之想不容易,我想一般人七歲時不會這樣想的。因為我一輩子不能動,不能跟人家一起玩,所以永遠做一個旁觀者,這跟我一輩子做歷史研究有相當的關係,歷史學家也做旁觀者。
抗戰是我非常重要的記憶,看見人家流離失所,看見死亡,看見戰火,知道什麼叫飢餓,什麼叫恐懼,這是無法代替的經驗。
抗戰時,經常要逃離日本人的侵犯,因為我父親做經濟委員會委員,工作就是供應軍糧民食,所以不能離前線太遠。八年抗戰除了最後一年多在重慶安頓以外,都是跑來跑去,因此,我幸運地看到了中國最深入內地的農村,看見最沒有被外面觸及的原始原貌,不但是山川勝景,還有人民的生活。作為旁觀者,我常常被擺在一個土墩上、石磨上,搬個小板凳,看著人家工作,所以我對農作的每個細節都可以細細地看。
所經各處都有許多故事。因為我不能離開父母旁邊,所以我父親有時候會告訴我一些故事。後來在重慶一年多,我的兄弟姐妹都不在家,只有我一個人在家。我父親在第五戰區和李宗仁的關係搞壞了,被調回重慶,賦閒在家。他老人家唸書,我在旁邊跟著念,有時他也講一些事情給我聽,有時他跟母親談話,我也可以聽到一些。因此,我一路旅行、逃難所經各處,和後來我看的《三國演義》就連在一起了。那些都是三國戰場,荊州本來就是戰場,鄂北一帶就是新野,我們走的路就是三國時期的路,對我很有幫助。後來我念歷史就反芻,比如從荊州往北,就是上千年青石板的官馬大道,旁邊有亭子,裡面有行人可以喝茶的地方,掛有草鞋,行人可以取一雙草鞋走,但是當自己有錢的時候,要貢獻一些,這是全國通例。茶都是當地老百姓奉的藥茶,一個茶桶,一個竹勺,兩個土碗,在夏天放了藥,又能解暑,又能防疫。官馬大道邊兩排高高的棗樹,青石板上千百年來大車軋的痕跡都是清清楚楚,這些當時沒有人告訴我,後來回想就明白了。
第一章 抗戰歲月(3)
在抗戰逃難中,我是被揹著走的,在湖北是背在背上,在四川是背在背篼裡,我父親單位裡總是有身強力壯的人揹我。在湖北逃難時,有一次我們在船上,日本人掃射我們的船。在湖北靠近南陽的路上,看見日本人趕著大群的難民,掃射難民。在那種經驗里長大的孩子,心裡快樂不起來。
我父親那時候已經轉為文職了,我們聽到前線講的許多事情。我們在荊州時,前面江防斷了線,日本軍隊上不來,中國海軍沉船阻擋日本海軍上來。能上來的都是比較小的船,中國海軍已無船可用。我們住在江防司令部的所在地,這裡的幾個年輕海軍軍官帶著炸藥,準備劃條小漁船半夜出發,連人帶船去炸日本的軍艦,悄悄地摸到日本軍艦的後面,小船拴上軍艦,一起爆炸。我們為軍官送行,半夜三更起來,說是廖隊長要走了,母親來送他,父親以將軍的身份向他行軍禮,壯士一去不復返!這種經驗,安然逃到重慶的人沒有,余英時在安徽山裡也沒有。所以,我恨日本人。但是,我反對戰爭。
抗戰期間在中國各處行走,對我後來研究歷史非常有幫助。譬如我寫《漢代農業》,真正農業的操作,一般讀書人不知道,因為我看懂了,反芻。在1949年以前,中國的農村變化不太大,我當時看到的農村基本上跟漢朝相差不多。就交通而言,日本人佔領了東南,我們最西的一條鐵路是平漢路、粵漢路:北平到漢口,漢口到廣州。這條路以西,只有一小段鐵路。我父親原來在湖南、湖北、河南、安徽組織運輸網,今天沒有辦法理解:他要花很大力氣去編組有橡皮車帶的大車隊,將舊胎翻新重做,設計得像火車一樣拉成一串,沒有汽車的時候,可以套牲口,也可以由人一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