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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去年春幫她種的時候,化肥下得過重,把莊稼殺死了,把蟲也殺死了,我已經好久沒聽到那地裡有蟲叫了。

那會是什麼聲音?我以為是幻覺,閉上眼睛,想些別的事,希望打消那幻覺,可眼睛一閉,那聲音就更加割人,好像要把我的神經鋸斷。

——第二次聽到這聲音是在坡上。我在朱氏板砍柴。

以前的望古樓,朱氏和嚴氏都是大家族,兩姓打鬥,朱氏勝了,嚴氏敗了,而今望古樓沒一個姓嚴的,奇怪的是姓朱的也不過一兩家,苗青巴心巴腸拜的那個乾孃朱氏,是從外地嫁來的,不算在內。成谷說得對呀,鬥來鬥去,真說不準是誰勝了誰敗了。朱氏板統括的地界,倒是比嚴家坡大一些,嚴家坡只餘下一塊石盆,朱氏板卻是一片柴山。這片柴山是分給我和成豆的。我習慣一個人來這裡砍柴,除了看見老鷹和竹雞,偶爾還看見一隻野兔,此外就看不到一個活物了,我就喜歡這份清靜。我每砍一把柴,就想起跟五妹度過的日子。我的彎刀不鈍也不快,剝,剝,剝,砍在青岡樹上,又清脆又昂揚,這聲音我聽得到,老鷹聽得到,竹雞聽得到,山也聽得到,山發出迴響,我製造的聲音響過好一陣,山的那一面才發出同樣的聲音。是我讓山響起來的,山又把我的聲音擴大了。砍柴的就不是我一個人,還有山,山在陪我砍柴。多少年來,我就是這麼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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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2)

可最近一段時間裡,聲音變得不對味了,我的刀還沒劈下去,就有另一種聲音出來:“吱拉——吱拉——吱拉——”我以為是蟬叫呢。可蟬在遠處叫,認真聽才聽得出來。我的刀劈得很重,想把那侵犯我的聲音砍斷,可無濟於事,那聲音像得了道法,不怕嚇唬,不怕武力。我乾脆歇下來,坐在敗葉上抽菸,那聲音連綿不斷,越來越響,好像在命令我給它煙抽。

——第三次聽到這種聲音是在牛棚裡。

我的牛棚是空的,那頭跟隨我多年的白牛,十天前死了。

這事情我真不願意想啊,一想起來,我的骨頭也在抽筋。

是我首先發現它不行的,那天傍晚,我拉它起來去堰塘飲水,可是它半躺著,吆它拍它唬它都不動。牛棚擋住了霞光,我看不清它到底咋回事,但我知道它一定有事,它這一生,啥時候像這麼懶惰過。我湊近了看,見它臉上很悲苦,吃力地眨巴著眼睛,好幾個指頭大的牛蚊叮在耳朵上,它的耳朵扇也懶得扇一下。它不行了,我心裡說。我把靠在牆上的犁頭提過來,挨著它放在一起。這畜生,以前一見到犁頭,就知道該下地幹活,再困再乏,也支撐起來,可這一次,它只是悲哀地盯著犁頭,然後又悲哀地盯著我,它好像在說:“山坡,我不行了,你好好照顧自己。”我摸著它的臉。它的臉溫吞吞的,好像放在冰雪中的熱水,在一寸一寸地涼下去。我說:“白兒,你歇息吧,你會好起來的。”它像聽到了我的話,又像沒有聽到,眼裡很空。我知道它不是病了,而是老了。

它已經陷入了回憶。

一個人徹底地陷入回憶,就是徹底地老了。牛也一樣。在它忠厚的腦子裡,一定沒有想著自己的功勞,而是想著它哪一次沒把活幹好,哪一次耕田比賽中它輸給了別的牛,丟了主人的臉。它就是這樣的品性。這麼好一頭畜生,我以為它不會老的,可它還是老了。

我想跟它一同回憶,可沒走多遠,“吱拉——吱拉——”的叫聲就響起來了。比哪一次都響得密實,響得尖銳。我根本沒法跟上白兒的節奏,就把犁頭挪開,離開牛棚,去水缸裡舀了一大桶清水,提到牛的嘴邊。它沒有動。清水映照著它的頭,它的頭沒有皮,沒有肉,只剩下枯骨了。我恐懼地把水潑掉,枯骨不見了。

牛在回憶的路上也走到了盡頭,做著死亡前的最後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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