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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姐死的那一年十六歲。
靠著我大姐的命換來的二十斤糜子,我娘、我妹子和我過了一段時間,我妹子也死掉了。我妹子的死,我記得是1960年的正月,過年的時候。天冷得很。那時我娘每天都去溝窪裡拾地軟兒,把我和妹子放在家裡。我妹子那時已經餓昏了,餓暈了,走在平路上都絆跟頭;遇上一棵草,腿邁不過去,要繞著走。她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就是絆倒磕碰下的。絆著流出來的鼻血在嘴唇上結著血痂。我娘拾地軟兒去的時候,把我放在家裡看我妹子。我和妹子餓得在炕上坐不住,後晌的時候跑在門口去坐著,等我娘回來。有時在麥場的草垛根裡撿麥顆顆。一天也拾不上幾顆,村子裡的大娃娃們把草垛都翻了幾遍了。偶爾在場邊上牆角里拾上幾顆,拾起來就塞進嘴裡。
那是一天黃昏了,我娘拾地軟兒回來了。我娘那時身體也弱得走路搖搖擺擺的,臉上一點兒肉都沒有,就是肉皮貼在骨頭上。可我妹子不懂事,看我娘進了門坐在臺階上緩著,就撲到我娘懷裡纏著吃奶呢。我娘心煩,推了一把,我妹子就跌到了,哭了。那時我妹子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哭的時候,就像賴貓叫喚一樣,聲氣又細又嘶啞。我娘也沒管,到灶房泡地軟兒去了,給我們燒湯。我跟進去幫我娘燒火。我娘把地軟兒和谷衣燒下的湯端上,到臺階上叫妹子喝,我妹子還在地上躺著,叫也叫不喘了。我娘用一團胡麻草裹住抱出去,撇在窪裡了。我娘撇我妹子的時候,我跟著去了,但我娘不叫我靠近。我遠遠地站在坡上看,我娘把草點著了,把我妹子燒得黑糊糊的,然後回來了。我娘沒哭,我也沒哭。
我妹子歿了之後,我問過娘,前些天我吃的炒麵是哪來的?我娘說隊裡搜糧的時候,她把七八斤莜麥裝在一個布袋裡,夾在大襟衣裳的腋下,在臺階上坐著。搜查隊光顧了挖窯砸地面,沒想到她懷裡還揣幾斤糧食,這幾斤糧就保住了。後來她用石窩[5]踏[6]碎,每天給我吃上兩口。
我妹子歿了時間不長,我大從洮河回來了。那已經是春天了,我記得苜蓿長出來了,能掐著吃了,生活也好些了——國家的救濟糧發下來了,一人一天四兩[7]。我後來才知道的,我大是逃跑回來的,我姐我妹子餓死了,我大心裡急得在洮河工地蹲不住了。
我大回到家的那天,我娘給我大燒的豆麵拌湯。我大喝拌湯的時候,我娘說:
我沒本事,就給你拉扯活了一個。今天我把你的後人[8]交給你……
我大在炕上喝拌湯,我娘坐在炕沿上跟我大說話。說了一句把我交給我大,接著就哇的一聲哭開了。哭著哭著撲騰一下又栽倒地下,哭聲就斷了。我大慌忙下地,把我娘抱到炕上喊,娃他娘!娃他娘!也沒喊過來……嗚嗚嗚……
說到這裡,禿寶寶已經泣不成聲。上官芳也是淚流滿面,她拿塊餐巾紙捂在眼睛上,嗚咽著說,不要說了,快不要說了……寶寶快吃,快吃了你還趕車呢。
定西汽車站離著飯館很近。上官芳夫婦硬是把禿寶寶兩口子送上車開走了,老兩口才步行回家。剛走幾步,丈夫就問:這娃叫啥名字?上官芳說,名字我也不知道,那時間人們都叫他禿寶寶。男人又問,他大還活著,他怎麼就進孤兒院了?上官芳說,那娃說他的命是六個人的命換來的,這話你沒辨過來嗎?他爸1960年冬季沒了!男人說,不是吃上救濟糧了嗎?怎麼還……上官芳斜了丈夫一眼,不滿地說,你這個人豬腦子!我跟你說過,通渭縣的饑荒和定西和全國的饑荒不一樣。定西是1960年鬧饑荒的。通渭是1959年鬧饑荒的;1960年冬上又鬧了一次。這中間省上發過幾個月救濟糧,死人的情況減輕了一陣,可這一年因為饑荒沒種上糧,到夏天救濟糧一停,又開始死人了。他大就領他出去討飯了,他大又餓死在討飯的路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