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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小城附近,差不多總有個自稱可以看紅葉的山頭。他的家鄉也不例外。他小時候重陽去過一次——戲班子難得放假,逢年過節只會越發嚴苛,難得一個重陽節竟然有了點閒工夫,他和師哥都樂得瘋了。可那座山爬到頂也沒有看到什麼紅葉。記憶中鮮明的只有山頂歇腳的亭子的紅色,和有人轉來轉去叫賣的冰糖葫蘆。哥哥……師哥和他合買了一串,你一頭我一頭的,蹭得滿臉都是糖漿。

(“又不是什麼親兄弟……”依稀傳來女人的半截話。)

後來聽師傅說,那山的紅葉沒有西山的紅,糖葫蘆也沒有皇城根的甜。他說,紅葉大概是像院子裡柿子葉那樣的顏色吧。糖葫蘆……他笑起來。哥哥看了他一眼,莫名奇妙地也跟著笑。師傅那天心情正好,取笑說,你們倆又打野食兒去了?玉樓我要是你,才不給這小子買吃的,我教的孩子多了,也沒見小樓吃東西的那個相,嘴裡吃著還死盯著你看,倒黴孩子,護食。

師傅教的孩子多了,手裡籤的那些契書更數不過來。小樓被帶到戲班子的時候不過四五歲。帶他來的人給他一塊餅,哄他邊兒上吃去。他埋頭大啃了半天,抬起頭來的時候家裡人簽完了契書早就走了。

從此死走逃亡,各由天命。他再也沒見過家裡邊的人。

那時起他再也不埋頭吃飯。

他不為了護食。師哥——哥哥知道的。

後來師傅看到他和師哥吃飯你餵我一口我餵你一口之後,也不再這麼說他了。

要把花家姊妹說給關家兄弟,本來是兩邊師傅多年前的一句玩笑話,話落地生根,這兩年師傅又格外起勁地舊話重提,大家不覺漸漸就當了真。

花正芬後來就嫁給了哥哥。兩個人在這小城裡都是角兒,男的武生,女的花旦,風光得很。兩個戲班子都說這是金童玉女。

哥哥結婚那天他幫著張羅了一會兒,等到鬧洞房那陣子他去後廚找點飯吃,埋著頭吃了兩口,覺得不對,抬起頭只看到一張空蕩蕩的桌子,見了底兒的拌餃子餡的盆子。

飯吃不下去,酒倒還有剩。他皺著眉頭,嗆得眯著眼睛。

他走的時候自芳也來送過他,替姐姐道了歉。車站柱子那邊有個女學生捧了一支玫瑰像捧著紅燭,腳邊堆了兩隻行李箱像在等人來接,可不就長得有點像她麼?

自芳有時候也作女學生打扮。他也喜歡看男學生們的打扮,襯衣也好,學生裝也好,都是時髦筆挺的,好像做學生就是去從軍,可沒有一般大兵的鬆垮或者花哨;又穿得非黑即白,好像做學生就是給誰戴孝。是了,是給國家戴孝,有一次他聽到某個演講的學生這麼說。他們好似都活得慷慨激昂,好像一轉眼就有很多的大事等著他們去做。他也想像他們一樣。

哥哥說唱戲的要知道本分——誰知道演講的人不也是在唱戲?他笑,這話又是不知道本分了。但是他用當月的包銀去買了一件學生穿的白襯衣(連肥大的燈籠袖都筆挺!)的時候,哥哥並沒說他什麼。

這件襯衣也和他的冬衣、鋪蓋一起留在黃老闆那裡了。他就沒有打算去討。

他抱著腿,把下巴擱在膝蓋上。下巴頦兒硌上膝蓋的骨頭,硬碰硬地漸漸都失去了感覺。

不能坐著不動。他袖著手走到月臺上,咬緊了牙。北風吹在他臉上,吹出演花蝴蝶一刀砍下時的凜冽神色來。

但這種神色只一瞬就被驚奇緩和了。外面下雪了。

是南國的雪花,只管飄灑,卻積不下,一息間就消失於無形。路燈光照著它們在風中旋舞,轉身,一、二、三。一趟停駐的夜車像大黑騾子一樣噴著白茫茫的熱氣。彷彿是從城市另一頭的碼頭上傳來一聲淒厲的汽笛。

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想起了大帥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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