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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我遊於多摩川畔,那裡登戶驛過去有一株古松,其齡或曰八百年,或曰五百年,總在德川家康入江戶之前,這回是中山優陪我去看。兩人沿向介丘遊園背後的山邊走去,此地就有許多好松樹,我一面欣賞,一面與中山優說話。松樹自是多姿,獨樹已奇,連林亦好,我皆看了記在心裡。隨後到一坡阜上,那裡是個神社,有兩株大松樹,那樣的有精神,不像是長上去的,卻像是渴虯怒馬的賓士上空中去,我走近去把手按在根乾上,覺得心都震了。我連贊「好樹好樹!」一轉身前面一棵大樹蓬蓬然,把天空與遠山都做了只是它的背景,走去應當還有千步之遙,可是好像就逼在眼睛鼻頭前。我不禁大吃一驚,問中山優、「那是棵什麼樹呀?」他答、「就是我邀你來看的松樹。」我即刻慚愧,怎會專為來看的,見了卻不相識!
兩人到了樹下看時,原來這叫稚兒松,生在路邊田隴上,只見其枝柯條葉平正分佈,倒是像一株大芥菜,毫無奇矯之處,但是怎麼會是這樣好法!樹腳下先有一對男女在那裡,大約是近地專修大學的學生,觸目只覺不相稱,而這不相稱也好。我抬頭仰望,竟不是大樹參天,而是青森森的天空來戲樹。那樹乾裡滿是生命力。我單是望望,也可比相撲的氣合大喝一聲,我身與樹乾的生命力撲打在一起了。而中山優卻又與我講起日本,這又是與眼前的風景不相稱。可是當下我也毫不相乾的竟想著中國的事,只覺我亦可與之像相撲的氣合一聲撲打在一起,而且它可以是像這稚兒松的於已有諸形態之外的好法。
我為什麼要這樣的念念於政治呢?因為我是天涯盪子,不事家人生產作業。因為「既生瑜,何生亮」,一龍九種,天這樣的生了我。因為當前真是個大時代,全世界的人們,明天就要有個大決斷,而今天是該來個大反省。
我是盪子,故凡事求其牢靠信實,日本畫家橫山大觀每趁火車,他一小時前已到車站,寧可早等,怕萬一失誤。人生原來是不可以有萬一。我寫山河歲月與今生今世未成,連乘飛機也避免,怕說不定遭難。除非等到這兩部書部寫成出版了,我決不東撩西撩去創立新的事業計劃。
一日在宴會上,清水董三說、「今時在日本對於中共的研究,不及在美國與香港,因為研究的熱誠是從志氣生出來,日本人今對中國的事無志氣。」我當下聽了忽然很感激,因為我想起了自己做學問的辛苦悲喜,雖然他說話的本意與我無關。我很能瞭解釋迦的要萬人乃至眾生都傳誦他的經,歡喜奉行,要大家把他的經看得比性命還寶貴。我很惋惜沒有好的日文翻譯使尾崎士郎可以讀山河歲月與今生今世。
但釋迦的是太當真,太鄭重了。基督更責備群眾、「凡是有耳朵的都應當聽,凡是有眼睛的都應當看。」有股兇相。愛珍道、「白相人到處有風光,是他自己會做人,講過閒話六開,並非人家敬他是應當,要說應當就難了,豈有可以是這樣兇相的?」而比起基督,釋迦的是慈悲,這又使我為他難受,覺得委屈。倒是白樂天箋元稹、莫怪酒後言語大新排十五卷詩成不過是跌宕自喜,這就非常之好。他這樣巴巴結結的告知元稹,箋裡竟還說、「每被老元偷格律,曾教短李伏歌行。」這怎麼可以!
而現在是楊柳如線,日本的春天像杭州,我寫成了今生今世,巴巴結結的想要告知愛玲,如此頓時我又不自在起來。卻聽留聲機唱草橋結拜,銀心忘記是喬裝,叫、「小姐!」袁雪芬扮祝英臺叱止她
「哎!小姐好端端的在家裡,你提她做甚?」
她這說白一個字一個字嵊縣音咬得極清楚,我不禁笑了。真是好端端的我心煩意亂做甚?
右今生今世,自中華民國四十三年三月開始寫,至四十八年三月寫成。文體即用散文記實,亦是依照愛玲說的。承服部擔風老先生為題字,卻誤作今世今生,但是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