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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房裡寫文章,猛不防一枝進來,跳到我背後一蹲身,說道:「好去吃飯了。」我才回顧,她卻早已坐在幾側燈前,眼睛裡都是笑。她忽然感觸道:「但我不是輕浮的呀。」見我信她,才又歡喜。我立起身來抱她一抱,她叫一聲:「我的好人,」端詳著我臉上:「你是世界上最最好的!」又道:「你若叫我死,我就死。真的,你說一聲,我此刻就死。」
我去清水市,一枝來房裡幫我整好行裝,我立起來在房間中央,執著她的雙手。她微微仰起頭看著我的臉,她的人即刻像一株草的枯萎了下去,說道:「你走後我冷清。」我安慰她:「三兩天就回來的。」二人就是這樣的單純的思慕。
隨著日子多了,我也越來越心實,二人商量結婚的事,但是一枝得先離婚,這個我不能代她出主意。我只想起五四運動時代的解除婚約與離婚,日本人該如何也來一次像這樣的新事,一次在明治神宮外苑,我與一枝看紅葉,我就把中國五四時代青年對家庭尊長的態度說給了一枝聽。可是又無因無由的覺得了五四時代的清潔只是中國的,日本若有像這樣的新事,亦畢竟異致。
是年冬我又去北海道演講,池田同行。行前兩天我與一枝小有意氣口角。新近一枝彷彿在想什麼主意,對我不好明言,她大約是在想要與我斷絕。看她這樣不樂,第一次使我感覺她是大人。北海道紛紛揚揚的下著大雪,我在火車上無時不想著近來與一枝的事,想著就正襟危坐,因為濃愁,反為寂然如水。
但是一枝得知我的歸期,又在車站接我。火車到上野,還要轉車才到得一枝家附近的車站,一枝在那裡已經等了二小時了。她穿和服,披著大圍巾,好像霞帔,立在月臺上。日本的少婦在車站或街頭等人,那種安詳,使人想到尾生之信。還有日本少婦乘電車,不競座位,只安詳地立在扉側,低頭向壁,連風景亦不看,好像新娘垂旒的端然。一枝也不過是這樣一個尋常婦人。她在車站月臺上接著我,下午釀雪的陰天,兩人只是覺得親,卻不是戀愛,乃至不落夫婦,不涉成敗。一枝但說信收到了,我亦但說些途程,告訴她池田已回清水市去了。
自此一枝不再有三心兩意。而且自此一枝變得像大人,她不再對我作太多的抱歉,而且有些地方不聽我的話。
轉瞬過年,她把天井門窗都撣了塵,備辦年貨,餈紅豆魚鮮蔬菜買足,安排敬神祭祖,與新年裡的待人客。做人的事便都像這樣,有多少懮喜在裡頭,但是真實不虛。
元旦開筆,我磨墨執筆,鋪好宣紙,寫了一張條幅,要一枝也寫一張,即把前日她做的一首和歌的意思改成漢詩,她照著寫道:
情比他人苦,意比他人真。
四
日本人過年不及中國人過年繁華,先沒有散入千門萬戶的爆竹。日本過年也有親友的熱鬧。西洋人聖誕節與新年連在一起,送禮物必是刻意苦慮擇定的紀念品,我總覺不如中國人的送盒擔,單是雞魚時鮮之物。日本人親友間送禮,意思也與中國的相仿,只是簡約些。日本人家的門松非常好,有一種清冷冷的喜氣。街頭與電車中婦女只見是和服翩躚,也真有開歲遊春的感覺。日本婦人系當胸與背後的帶,使她的人變為像紙剪帛紮的。腳下白足袋草履,所謂草履,有一種卻不是草編的,底總有二寸厚,足登在上面,人就像被託在盤子裡,好比是人形了。日本人的新年只覺天下無事,他們元旦去參拜神社曰初詣,好比從祖先以來到得今天,出去外面打江山還在初初起頭。
隨後來了春天。六朝人詩:「春從何處來,拂水復驚梅。」古人定立春是春天初來到的日子,草還是黃的,卻不知如何竟有了青意了。水色更難辨,可是水面風來,已是不同,這彷彿《紅樓夢》裡賈寶玉問林黛玉的話:「是幾時接了梁鴻案?」也彷彿是我與一枝的事,是幾時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