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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周我與她說張愛玲,她聽著亦只覺得是好的。我問她可妒忌?她答:「張小姐妒忌我是應該的,我妒忌她不應該。」她說的只是這樣平正,而且謙遜。她連不以為她是有了我。她待沈啟無、關永吉不生差別,給我做針線,也給他們做針線。她這人是她自己的,我亦不得把來佔有,這就是真的大方。
她的娘去鄰縣,個把月沒有資訊,一日小周進來我房裡,她說:「剛才我出街,鳥糞落在我衣上,我娘會死的。」我安慰她,路上船舶常有空襲,是要擔心,但亦必不會有意外的。《子夜歌》裡的「端然有懮色」,愛玲驚嘆說好,我卻今在小周臉上才看見,是這樣的人與懮患素麵相見。小周每當大事,她臉上就變得好像什麼表情亦不是,連美與不美亦不是,而只是她的人,只是個天地貞信。轉瞬舊曆年關,十二月廿三日,她的娘回家了。
我說:「訓德,日後你嫁給我。」小周道:「不。」問有什麼不好?她道:「你大我廿二歲。」又道:「我娘是妾,我做女兒的不能又是妾。」我當時聽了也憬然,不即拿話來辯解。但怎樣的立心也是枉然。小時見喜事人家大紅帖子上多寫「天作之合」,原來男女相悅與婚配之事,亦如一代江山,是紹興戲《漁樵會》裡完顏丞相唱的:「此乃天意當然也。」人家說刻骨相思,我們卻天天在一起,亦一時不見就我尋她,她尋我。但又做得來不過是淘氣,連不像個鄭重的樣子。人家男子向女的求愛,費千斤之力,若被拒絕,即刻破裂,我們沒有那樣。兩人在房裡說話,我忽又要她說愛我,她道:「不。」我必要地說,她就嘴巴閉得緊緊的,但亦到底強我不過,只得說「愛」。隨又兩人對面安穩舒齊的坐好,我道:「一言為定,你既說過是愛我的了。」她掠掠頭髮,說道:「假的。」我拿她無奈,但亦不以為意。
兩人在後門口江灘上走走,小周道:「人家會說我和你好是貪圖虛榮。」我道:「我今不做官,又且從來沒有錢,你理他們?」小周道:「人家也會說你是貪圖女色,志氣低了。」我道:「我做人自己明白,由他們說去,且也不會有人說我們的。」小周道:「你不怕?」我道:「不怕,我是厚臉皮。」小周聽了嘖嘖責怪道:「也沒有你這樣的人。」她又道:「你也不可簡慢朋友。」我道:「簡是簡了些,傲慢我可沒有。」因評論現地的顯達,我道:「他們有個共通點,即他們的人總不能平帖,只見其是浮氣浪氣戾氣霸氣。」又講到啟無與永吉,我道:「他們近來有點發昏,因為我待他們平等,而我又比他們好。」小周道:「做人要人家說你好,你不可能自稱自。」我道:「我到時候一高興起來,就不禁又要自誇自贊了。」小周又嘖嘖責怪道:「你怎麼可以!」
但是小周到家裡去了回醫院,與我說:「我對娘說起你了的。」我問娘聽了怎麼說,小周道:「娘說要我報你的恩。」她這樣告訴我,顯然心裡歡喜,她的人立在我身跟前,只覺得更親了。我沒有幫小周做過一樁什麼事,財物更談不到,連送她一塊手帕,我亦店頭看了想過幾天才決定,因我不輕易送東西,而她亦總不肯要人的。她娘說的恩都不是這些,而是中國女子才有的感激,如《桃葉歌》:
桃葉映紅花,無風自婀娜。
春花映何限,感郎獨採我。
又如說一夜夫妻百夜恩,只因為是這樣的親,又如說女為悅己者容,與士為知己者死一樣的有俠意。
人世如高山流水,我真慶幸能與小周為知音。辛稼軒詞:「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往。」中國文明便是在於尋常巷陌人家,所以出來得帝王將相。但如沈啟無、關永吉,即不能與護士小姐們素麵相見,而以啟無為尤甚,因為他已成了像一尊神道。
一日傍晚,小周去漢口買東西回來,告訴我沈副社長也要買東西,叫她陪同走了幾條街,路上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