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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那個飢餓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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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三年,在故鄉,歷史實際是個飢餓的年頭。天災人禍,使得那裡廣大農村像荒漠野嶺,一片火燒過後的慘狀。農民吃不飽,穿不暖,瘟疫卻像雨後的春草,瘋長似的在村莊裡蔓延,人死的死,傷的傷,病的病,活著的還不如死去的;城市的大街小巷,緩行了從四面來的無數乞食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天空中,除了淒涼的哀音和悲慘的呼望,便只有水和火在互撞中所迸發的碎裂聲。中國大地,又將醞釀一場大風大浪,萬千眾生盼望著,期望著……
誰是中國歷史的改革者?誰又主宰這個混沌世間且拯救蒼生於水火?這個大德大恩的人在哪裡?這一切,誰也無法知道。
這年的七月,太陽像火似的流瀉在故鄉大地上。樹枯乾了,草枯萎了,連堅硬的石頭也裂開了縫。舉眼望去,一片白光,一片死亡的枯色。
流火的七月裡,一個蒼白的患了病的女人被個黑瘦五十歲的鐵漢子攙扶著,走在隆回縣石門坳的泥巴乾裂了滿是塵土的山路上。回村莊的小道上,那個男的手裡抱著一個裙包包,簡簡單單,就是用農家婦女身上穿的那手織的家織布衫撕下來改的。太陽落下了山,晚霞消失了滿天紅光,月亮還在山背後沒出來。那對夫婦走了很久,路上才有分分明明星星點點的月輝。
那個女人便是我母親,今生最愛我痛我的那個人。攙扶著母親的,便是苦了一輩子的苦命父親。裙包裡是個小生命,病體流產下來沒有胎死,但只有七個月;這便是我,今生看來沒必要活在人世,卻要苦挪在人世的小小生命。
母親曾流淚告訴我,說我頭上有兩個很醜很醜(又謂強壯)的哥哥,還有兩個很美很美(意思體弱)的姐姐,瘟疫卻陰差陽錯奪去了大哥二哥的生命,留下了小的,兩個姐姐。父親是個忠孝的人,他說,這輩子自己從沒做過違心事,也沒欺負天,怎麼五十來歲卻要連連丟子?白髮人送黑髮人,命啊!
或許,天在有意捉弄父親;或許,我的兩個哥哥未能承受當時的水火生活,他們大了懂了;或許,他們一生下就知道這個亂世活著的沒有意義……總之,他們離父母遠去了,永不回來了。
我的出生,很可能是為了替代兩個哥哥,讓家族香火延續下去。父親一生為人,老天不會讓他失望;因為天是神明的。那個飢餓年代,父親是看著許多人活活地餓死,或被瘟神洪水般的捲走生命,像我的哥哥,他的親生兒子一樣不辭而別,長眠黃土之下,眼睛來不及張望最後一眼。
他流淚了。
父親燒香,母親求神。列祖列宗和神明的蒼天,終讓雙親有了一點指望。這便是二哥死後第十年的七月,我出生了。絕望的父親,茫然的母親,在五十那年又抱到骨肉兒子,誰說不喜眉心梢?誕生一週那天,家鄉俗稱“紮腳”,意思與邪魔斷開,寄與嬰兒祝福祥和,父親在村裡做了酒;那個時候,做酒席不象今天這樣有十菜八湯,有碗米飯,喝盅白乾就不錯了。村裡人對我說,父親那天沒收過鄉鄰親戚一份禮,大家吃了喝了,還要賠進去兩個塗了紅彩的雞蛋,每人一份。這一切,只為圖我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活下去,不要跟我的兩個哥哥走了。
一生下來,我便是黑瘦的樣子。
父親禱告,母親許願,他們心怕我夭折。母親生我正在患病,乳房乾瘦擠不出一滴奶汁。加至僅存一點糧被父親做了滿月酒,所以母親也沒什麼營養來彌補她分娩的大出血,人一夜便黃瘦了。
吃不到母親的乳汁,我不怪。誰叫我自己要活著出來?如果胎死在肚裡,或者晚生個五六年,可能我的生命要強壯一些,不至後來多病痛,成年了軀殼也會偉岸些,不至今日這般瘦小。可偏偏自己要撞在這節骨眼上。
那一年,我嗷嗷待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