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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到頭前的李鐵看到站著流淚的蔣桂英與蹲著哭泣的陳百靈,臉上表現出疑惑的表情,但他沒有停止奔跑。他的臉從我們面前一閃而過。其他的人基本上是麻木不仁。最麻木不仁的是張家駒,他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步速不變姿勢也不變,活活就是一架機器。朱老師卻偏離了跑道,大聲說,嘿嘿,欺負女人瞎隻眼!人群中有人感慨地說:老朱這人,睜著眼死在炕上,一肚子心事,像他這樣子,還指望拿頭名?又有人說:朱老師是熱心人,階級鬥爭天天唱,世界需要熱心腸!桑林得到了可能是有生以來的最大尊敬,滿臉是洋洋得意的神情。村裡人說,嘿嘿,連桑林都看不過去了,你想想自己缺不缺德吧!嘿嘿捱了兩拳,又受到了大家的批判,尷尬,委屈,蝦著腰,提著鞭杆,說:桑林,你小子有種等著吧,我不報此仇就是大閨女養的私孩子。桑林說:你原本就是個私孩子。嘿嘿擠出人群,對著那兩匹馬使威風去了。
這時,籃球場上,右派隊的教練員叫了暫停,縣教工聯隊的也跟著暫停。兩個隊的隊員都圍攏在自家的教練周圍,聽面授機宜。我們離著比較遠,只能看到教練員揮舞的雙臂,但聽不清楚他說些什麼。嘿嘿劈開腿站在車轅幹上,拿著牲口撒氣,一鞭緊追著一鞭,抽著那兩匹倒黴的馬,鞭聲清脆,就像放槍似的。正好大隊長從這裡路過,看到嘿嘿打馬,便上前問:嘿嘿,你打它們幹什麼?嘿嘿打紅了眼,抬手就給了大隊長一鞭,啪!大隊長脖子上頓時就鼓起了一道血紅。大隊長崔團,復員軍人,自己說參加過廣西十萬大山的剿匪,智擒了女匪首,但隨即就中了女匪首的美人計,又把她給放了。這就犯了大錯誤,差點讓連長給斃了,只是因為他戰功太多,才留了一條小命。這都是他自己咧咧的,可以信也可以不信。如果不是那個女匪首,我早就提拔大了,還用得著跟你們這些個鄉孫在一起生氣?這是崔團經常說的話。他的歷史也許是自己虛構的,但他在現實生活中的表現卻是我們有目共睹的。這人脾氣暴燥,雷管似的。我親眼看到他提著一桿鳥槍追趕老婆,原因是老婆在他吃飯時放了一個屁。他老婆跑不動了,就往一棵大楊樹上爬。他追到樹下,舉起鳥槍,瞄準老婆的屁股,呼嗵就是一槍。嘿嘿不知死活的個鬼,竟敢打了崔團一鞭,真是老鼠舔弄貓腚眼,大了膽了。路邊發生了這樣的的事,所有的體育比賽都喪失了吸引力,人們一窩蜂擁過去,想看一場大熱鬧。但出乎人們意料的是,平日裡性如烈火的崔團,竟然像一個逆來順受的四類分子似的,摸著脖子上的鞭痕,嘴裡低聲嘟噥著,灰溜溜地走了,連句倒了架子不沾肉的硬話都沒說。這讓我們大失了所望,目送了崔團一段,看了站在車轅上像驕傲的大公雞一樣的嘿嘿幾眼,便無趣地相跟著,回到操場邊,繼續觀看比賽。
當李鐵帶著他的、其實也不是他的隊伍斷斷續續地轉過來時,一個計時員舉著一頁小黑板衝上跑道。黑板上用白粉筆寫著&l;15圈6000米&r;。李鐵眼睛凸出,喘氣粗重,像一個神經病人,直對著小黑板衝過去,計時員提著黑板慌忙逃離。他站在跑道邊上,對依次跑過來的運動員說著:6000米了,6000米了!運動員們有的歪頭看看黑板,臉上閃過一種慌亂的神氣。有的卻根本不看,好象黑板上的數字與自己毫無關係。懂行的右派看客在旁邊議論道:到了運動極限了,這是黎明前的黑暗,是最最艱苦的時刻,熬過這時刻就好了,熬過這一段就看得見勝利的曙光了。但立即就有我們村的小鐵嘴跳出來反駁右派言論:什麼&l;運動極限&r;?這就跟挨餓一樣,一天不吃餓得慌,兩天不吃餓得狂,三天不吃哭親娘,五天六天不吃,肚子裡反而脹得難受了。你們看,張家駒有運動極限嗎?張家駒跑法依舊,黑臉上乾巴巴的,連一顆汗星兒都沒有。有人說,一萬米,對人家老張來說,那才叫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