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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具紫紅色的漆光閃爍的高大棺材,橫在老蘭家的廳堂裡。那個豪華的骨灰盒連同骨灰,都被裝了進去。我目睹著這個過程,感到真是多此一舉。後來,當老蘭跪在地上,手拍著棺材放聲大哭時,我才悟到:只有手拍棺材,才能發出那樣的撲撲通通的震撼人心的聲音;只有這樣一具雄偉的棺材,高大的老蘭跪在前面才顯得般配;也只有這樣的一具紫紅色的棺材,才能烘托出靈堂的莊嚴氣氛。我也不知道我的猜想是否正確,因為後來發生的事情,使我喪失了去追尋這些小事根底的興趣。
我披麻戴孝,坐在棺材的前頭;甜瓜披麻戴孝,坐在棺材的後頭。在我們兩個之間,放著一個燒化紙錢的瓦盆。我和甜瓜,把那些列印上銅錢圖案的黃表紙,用放在棺材蓋子上的豆油燈盞點燃,放在瓦盆裡燃燒。紙在瓦盆裡變成白灰,隨著煙氣盤旋上升。農曆七月的天氣,溫度本來就高,我穿著肥大的孝服,腰裡扎著一根麻繩子,面前又守著一個火盆子,只一會兒工夫,便捂出來一身汗水。我看看甜瓜,她也是一臉汗水。我們面前各守著一摞紙,我放一張,她就緊跟著放一張。她繃著小臉,神情嚴肅,但看不出有多少悲痛。她臉上看不出一點流過眼淚的痕跡,也許眼淚已經流光了吧。我恍惚聽人說,甜瓜不是這個死去的女人親生,是從人販子手裡買來的。也有人說是老蘭和一個外村的大閨女生的,抱回來讓老婆養著。我不時地偷眼看她,把她的臉和棺材後邊那個大鏡框裡的女人臉進行比較,一點也找不到她們倆的共同之處。我又把她的臉和老蘭的臉進行比較,似乎也沒有多少肖似的地方。也許,她真的是從人販子手中買來的孩子?
母親拿著一條用冷水浸過的毛巾走過來,給我擦擦臉,悄聲囑咐我:
不要燒得太多,維持著不要滅了就行了。
母親給我擦完臉,把毛巾摺疊了一下,走到甜瓜面前,也給她擦了臉。
甜瓜仰望著母親,大眼睛骨碌碌地轉動。按說她應該說句感謝的話,但她什麼也沒說。
妹妹看我們燒紙好玩,蹺腿躡腳地走過來,蹲在我的身邊,拿起一張黃表紙,扔在瓦盆裡。她悄悄地對我說:
哥哥,我們可以在盆子裡烤肉吃嗎?
不可以。 我說。
那兩個成了我們自己人的攝像記者,一個扛著攝像機,一個舉著強光燈,從院子裡進來,拍攝靈堂的情景。母親彎著腰跑過來,拉著妹妹走,妹妹不想走,母親雙手插到她的腋下,把她半拖半拉地弄走了。
面對著攝像機鏡頭,我繃緊嘴巴,使自己嚴肅起來。我把一張紙放在瓦盆裡,甜瓜也把一張紙放在瓦盆裡。我看到那個扛機器的記者彎下腰,讓照相機的鏡頭幾乎觸到了煙火上。然後他搖鏡頭。鏡頭對準我的臉,搖,對準了甜瓜的臉。搖,對準了我的手。搖,對準了甜瓜的手。搖,對準了大棺材。抬起來,對準了鏡框中死者的臉。我看到,死者,蘭大嬸,在鏡框裡,那個巨大的蒼白的臉上,那兩隻哀傷的眼睛,儘管她的嘴角有幾分笑意,但還是難以遮蓋住她滿臉的哀傷。當我盯著她看時,我發現她也在盯著我看。她的目光裡有太多的東西,令我心中凜然。我可不敢與她對視了,慌忙把目光移開,看退到門口的記者,看低眉垂眼的甜瓜。我越看越覺得她的神情古怪,越看越覺得她不太像個人,越看越覺得她是什麼妖精變得,而真正的甜瓜,早已經隨著她的母親(管她是不是親生的呢)死去,我彷彿看到,從他們家的院子裡,有一條通向西南方向的黃土大道,大道上賓士著一輛四馬拉著的彩車,車上站著蘭大嬸和甜瓜,她們穿著白色的衣裳,衣袖肥大,被風吹鼓起來,好似蝴蝶的翅膀。
正午時分,黃彪媳婦把我和甜瓜叫到廚房,給我們端上來一盤大肉丸子,一盆火腿冬瓜湯,一笸籮饅頭。嬌嬌妹妹和我們一起吃。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