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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吳大肚子被送進了醫院,醫生把他的肚皮豁開,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把那些嚼得半爛不爛的油條段兒清理乾淨。我的父親沒進醫院,但是在河堤上走了整整一夜,走幾步,就低頭嘔出一段油條,在他的身後,跟隨著村裡十幾條餓的眼睛發藍的狗,後來連鄰村的狗也來了。它們為了搶食我父親嘔出來的油條,廝咬成一團,從河堤咬到河底,又從河底咬上河堤。那晚上的情景我雖然沒有親眼目睹,但在我的想像中栩栩如生。那是一個恐怖的夜晚,我父親沒被野狗吃掉就是他的幸運。如果狗把我父親吃掉也就沒有我了。我父親自己從來沒有對我描述過他往外嘔油條時的感受。我每次好奇地問他和人家比賽吃辣椒和油條的事,他的臉就漲得通紅,怒氣沖沖地說:你給我閉嘴!好像我戳到了他最痛的傷疤。儘管他不說,但我清楚地知道他吃了五十九個辣椒之後所遭受的痛苦,我也知道,他吃了三斤油條後,在那個夜晚遭受的痛苦滋味。那時候人們炸油條時,要往麵粉里加明礬,還要加鹼,還要加蘇打。那時人們炸油條時使用的是沒經提煉過的棉籽油,顏色烏黑,甚至發綠,黏稠,類似化開的瀝青。這樣的棉籽油裡含著許多的化學物質,有棉酚,還有敵敵畏、六六六等永遠難以分解的農藥。他的喉嚨像被竹片割著一樣疼痛,他的肚子漲得像鼓一樣。他根本無法彎腰,他也不敢快速地走動。他手扶著肚子,小心翼翼,彷彿捧著一顆地雷,稍微一震動,就有可能爆炸。他看到身後那些狗的眼睛在月光下閃爍著,顏色碧綠,彷彿是鬼火。我想他也許能夠想到,那些狗,恨不得把他的肚皮豁開,把那些油條扒出來吃掉。他也許想到,當那些狗把他肚子裡的油條吃光之後,接下來就會把他吃掉。先吃內臟,然後吃四肢,最後把骨頭都要嚼了……
有了這樣的歷史,所以,當我向老蘭和我父親匯報了三個大青年向我叫板、我決定跟他們進行吃肉比賽的事情之後,父親板起臉,皺著眉,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說:不行,你不要幹這種丟人的事情。我說:怎麼是丟人的事情呢?你和老蘭大叔比賽吃辣椒的事不是被人們傳為美談嗎?父親惱怒地拍了一下桌子,說:那是窮的,是窮的,你懂不懂?老蘭和緩地對我父親說:也不完全是窮的,夥計,你跟人家比賽吃油條是為瞭解饞,但咱們倆比賽吃辣椒,並不完全是為了贏那一包煙。父親見老蘭答了腔,也就把口氣放緩了,說:什麼都可以比,就是吃不能比,一個人的肚子是有限的,但好吃的食物是無限的,即便是贏家,那也是拿著小命開玩笑,吃進多少去,還得吐出多少來。老蘭笑著對我父親說:老羅,你別急嘛,如果小通確有把握,我看舉行一次吃肉比賽的預演,也不是一件壞事。我父親聲音平靜但態度堅決地說:不行,這種事不能幹了。你們想像不出那種滋味。我母親也憂心忡忡地說:我也不同意,小通,你還小,胃還沒長大,比不上那些大青年。你跟他們比,不公道。老蘭說:小通,既然你父母都不願意,那就算了吧。否則,要是吃出毛病來,我也擔當不起啊。我堅定地說:你們都不瞭解我,你們不知道我和肉的緣分。我有消化肉的特異功能。老蘭說:我知道你是個肉孩子,但我也不願意讓你去冒險。你應該知道,我們對你寄予很大的期望,我們的肉聯廠,還指望著你出謀劃策呢。我說:爹,娘,蘭大叔,你們放心就是,我心中有數。第一我保證不會輸給他們,第二我不會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我擔心的倒是那三個人,應該讓他們立下字據,萬一撐壞了,一切後果自己承擔。如果你執意要和他們比試,那這些工作我們會考慮到的,老蘭說,關鍵是你自己要確保安全。我說:別的我不敢說,對自己的腸胃,還是有信心的。你們難道不知道嗎?我每天上午,在食堂裡,要吃多少肉?你們可以去跟黃彪打聽一下。老蘭看看我的父母,說:老羅,玉珍,要不就讓小通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