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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通,你這個狗雜種!你就這樣走了,你他媽的還算個人嗎?!
如果說我的喊叫像手槍子彈一樣擊中了父親的後背,那母親的詈罵就像一梭子機槍子彈,把父親的後背掃she得千瘡百孔。我看到父親的肩頭瑟瑟地顫抖起來,那個一直在他的懷抱裡、用黑黑的毛眼睛偷看著我的小妹妹嬌嬌,突然將腦袋縮了下
去。
檢票員揚起鉗子,在父親的車票上,誇張地打了一個洞,然後用同樣誇張的動作,將車票遞到父親的手裡。站臺上,到站的乘客正在屎殼螂滾蛋般地下車,上車的旅客把在車門兩邊,焦急地等待著。檢票員歪著嘴巴,臉上洋溢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看我的母親,看看我,看看我的父親。只有她能看到我父親的臉。
父親往前艱難地挪動著,肩膀上那個拴著搪瓷缸子的帆布挎包滑下來,使他不得不歪頭彎臂去拉挎包的帶子。母親抓緊時間,用她的嘴巴和手指,發she著致命的子彈:
你走吧,走吧,你他媽的算個什麼東西!你要是有志氣,就該堂堂正正地走,何必像狗一樣,跟著那個臭娘們私奔?你要是有志氣,這次何必還要回來?回來了何必還要向老孃賠禮道歉?說你兩句你就受不了了?你不想想,這些年來,俺娘兒兩個過的是什麼日子?俺娘兒兩個遭了多少不是人遭的罪你知道嗎?羅通,你是個狼心狗肺的畜生,什麼樣子的女人落到你的手裡,都是一樣的下場……
不要說了! 父親猛地將身體轉了過來,臉如一塊灰色的、背陰處的瓦片,雜亂的鬍鬚,彷彿瓦片上結著的霜花。但他轉身時振奮起來的身體馬上就困頓地萎靡下去,軟弱的、抖顫的聲音從他的喉嚨深處擠出來, 不要說了……
站臺上響起了哨聲,檢票員彷彿猛醒了似的喊叫著:
開車了,馬上要開車了!還走不走了?你這個人,幹什麼呀!
父親艱難地轉過身,腳步踉蹌地往前衝去,他肩上的挎包再次滑落,但他不再去管它,就讓它像一個裝滿了腐糙的牛肚子一樣拖拉在腳邊。檢票員寬宏大量地督促著他:
快跑!
慢走! 母親大叫著, 辦了離婚手續再走,我不能再為你守活寡了。 母親用輕蔑的口氣說, 車票錢算我的。
母親拉著我的手,昂揚地朝大門走去。我知道母親哭了,因為我聽到了她的喉嚨裡發出了呼嚕呼嚕的聲音。在母親鬆開拉著我的手去拉開那扇沉重的大門時,我回頭看到,父親的身體倚靠著鐵的欄杆滑下去,在他的面前,檢票員嘟嚕著臉,氣哼哼地拉上了柵欄門。從柵欄的fèng隙裡我還看到,開往東北的火車緩慢地移動起來。在鏗鏗鏘鏘的車輪聲裡,在低垂漫捲的煤煙裡,淚水湧出了我的眼眶。
我擦擦眼睛,手背上沾著兩顆亮晶晶的淚珠。我被自己的敘述深深感動,但大和尚的嘴角,卻浮現著幾絲分明是嘲諷的笑紋。他媽的我無法使你感動,我暗暗地罵著,他媽的我一定要使你感動,我出家不出家已經無所謂,但我一定要用我的故事打動你的心,用我的故事的尖銳稜角戳破包著你心的那層堅硬的冰殼。院子裡的陽光更加強烈了,從樹的倒影,我知道了太陽的位置,它已經在東南方向,距離地平線,用我們家鄉的人習慣的說法,已經兩桿子高了。那道阻礙著我們視線的、原本就有十幾個豁口、被大雨淋透、泡漲的院牆,昨天夜裡坍塌了半截,剩下的半截搖搖晃晃,似乎一陣稍微狂一點的風,就會把它吹倒。那兩隻平日裡很少離開大樹的貓,在牆頭上相跟著散步。從西往東走時母貓在前,公貓在後;從東往西走時,公貓在前,母貓在後。還有一匹身材健美,皮毛光滑如緞的棗紅色小公馬,在牆邊磨磨蹭蹭。本來就想躺倒正找不到理由的院牆,趁機躺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