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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心裡一陣悲酸,伸出雙手把小舅舅摟在懷裡,說:&ldo;安子……爹和娘不要咱啦……咱姐倆死在井裡啦……&rdo;
小舅舅渾身滾燙,母親摟著他好象摟著一個炭爐。
&ldo;姐……我渴……&rdo;
母親看到井底的一個角落裡,有一小汪綠幽幽的髒水,那裡很凹,比她坐著的地方更加黑暗,水裡蹲著一個乾瘦的癩蛤蟆,蛤蟆背上生滿豆粒大的、漆黑的瘤子,蛤蟆嘴下那塊淺黃色的面板不安地咕嘟著,蛤蟆凸出的眼睛憤怒地瞪著我母親。母親渾身肌肉抽搐,用力閉住眼睛。她也是口乾舌燥,但是她想自己即便渴死也不會喝那點浸泡著癩蛤蟆的髒水。
小舅舅的發燒是從昨天下午開始的。他從下到井底就幾乎沒停過哭聲,一直哭到嗓子失音,沙,沙,像一隻要死的小貓在叫。
昨天上午,母親是在驚恐與忙亂中度過的,驚恐來自村裡村外的槍炮轟鳴,忙亂來自她弟弟的拼命折騰。母親十五歲時身子骨還很單薄,平時抱著她的肉蛋子弟弟就有些吃力,何況他還一個勁兒地打挺上躥。母親曾在他屁股上揍了一巴掌,我的混帳透頂的小舅舅絲毫不客氣地咬了我母親一口。
小舅舅發燒之後,昏昏迷迷,軟不拉塌,母親抱著他坐著稜角分明的磚頭,屁股被硌得麻木痠痛,雙腿也失去知覺。槍聲稀一陣,密一陣,但始終未停。陽光從西邊井壁上慢慢旋轉著,轉到了東邊井壁上,井裡陰暗起來。母親知道,她已經在井裡坐了整整一天,爹和娘總該來了吧?她用手摸摸小舅舅燙手的臉,感到她弟弟鼻子裡撥出的氣像火苗一樣,她摸到她弟弟那顆飛速跳動著的小心臟,聽到弟弟胸脯子裡噝噝地鳴叫著。在一瞬間她想到弟弟可能要死,渾身頓時發顫,於是她用力排擠這念頭。她安慰著自己:快啦,快啦,天黑了,連麻雀燕子都歸巢歇宿,爹和娘就要來了。
井壁上的陽光變成了桔黃色,又變成了暗紅色,一隻藏在磚fèng裡的蟋蟀唧唧唧唧地叫起來,一群伏在磚fèng裡的蚊子也發動機器,開始飛行。這時候,母親聽到圍子附近連珠炮響,彷彿村子北面人喊馬叫,緊接著村南邊響起了颳風般的機槍聲。槍聲過後,人聲馬蹄聲像cháo水般湧進村。村子裡亂成一鍋粥,一陣陣的馬蹄聲和人的腳步聲就在井臺周圍上跑來跑去,母親聽到了日本人咕嚕咕嚕地吼叫。小舅舅發出痛苦的呻吟,母親捂住他的嘴,自己也屏住呼吸。她感到弟弟的臉正在她手下轉來轉去,她聽到自己的心臟嗵嗵嗵跳得像鼓聲。後來陽光消逝,母親從井口望到燒得通紅的一片天空。火聲嗶剝,焦塵在井口上浮懸著。火聲裡有孩子的哭叫和女人的尖利嘶鳴,不知道是羊還是牛在哭著。母親雖然坐在井裡,還是嗅到了腥臭的焦糊味。
母親也不知在火光下顫慄了有多久,時間的概念已經不屬於她,但是她非常敏銳地感知到在過去的時間裡發生的事情。她從漸漸灰暗的那一點天空中知道大火將要熄滅。井壁在虛弱的火光裡一明一暗地跳動著。村子裡起初還有零星的槍響和房屋倒塌的巨響,後來就只剩下靜寂;母親的那一圓天上,現出了幾顆黯淡無光的星辰。
母親在寒冷中睡著又在寒冷中醒來,她的眼睛已經適應了井底的黑暗,抬頭看到早晨蔚藍的天空和投到井壁上那一綹柔和的陽光時,她頭暈目眩。井裡的cháo氣把她的衣服弄得濕漉漉的,她透骨寒冷,便緊緊摟住弟弟,弟弟的高燒從後半夜時稍微退了些,但比她還是要熱得多。母親從我小舅舅身上得到溫暖,小舅舅從母親身上得到涼慡,母親和小舅舅在漫長的井底生活中真正做到了相依為命。那時候母親並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