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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就像所有的新典範一樣,在「開啟新的治學門徑」的同時,也「留下了許多待解決的新問題」。解決這些問題就是又進入常態研究了。不過,如果我們暫時離開典範理論,則胡適所開風氣也不是全無「流弊」,有的新問題其實也就在其開啟的治學門徑之中。胡適在1932年與人討論歷史研究時說:「凡先存一個門戶成見去看歷史的人,都不肯實事求是,都要尋求事實來證明他的成見。」但他和其他新文化人在整理國故時,恰不夠虛心(這裡是用其本義),有先入之見。胡適還沒動手整理國故,已先認定「古代的學術思想向來沒有條理,沒有頭緒,沒有系統,故第一步是條理系統的整理」。這個結論,即使是正確的,也應在整理之後得出,而不應是作為預設。胡適自己考據的一大缺點,就在進化論觀念太強。如在留學時批駁《說文》,每以「初民不能作此種哲學語也」「初民不能有此種思想也」論證之。但胡又何以知初民能有何種思想觀念呢?這只是需要證明的「大膽假設」,尚不能作為論證的依據。[44]
後來胡適駁太炎的諸子出於王官論,也愛說「豈清廟小官所能產生」,「非司徒之官所能夢見」等,雖偶有說對的,然實多是待證的先入之見。所以柳詒徵說胡適的史論,「誣古而武斷」,又「強詞奪理」,[45]也不是沒有道理。不過,胡適既然是以「但開風氣不為師」自我標榜的,當然也不能在每一點上都毫無漏洞。柳氏所說的「誣古而武斷」,在胡適那裡或正是出新意而大刀闊斧而已。1922年初,胡適做完《章實齋年譜》,自嘆為此「費了半年的閒空功夫」,感到「作學史真不容易!若我對於人人都要用這樣一番工夫,我的《哲學史》真沒有付印的日子了!我現在只希望開山闢地,大刀闊斧的砍去,讓後來的能者來做細緻的工夫」。[46]是知胡適著意所在,主要還是開闢的一面。
無論如何,如果說胡適在北大的講課已樹立起他的學術地位,1919年《中國哲學史大綱》的出版則使他在上層文化方面的影響很快從北大傳布到全國。1920年梁啟超綜論清末的考證學說:「績溪諸胡之後有胡適者,亦用清儒方法治學,有正統派遺風。」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出版不過一年,已被認為是在考證學的「正統」之內了。清儒之正統也就是漢學,這裡當然又有誤解;且梁氏自己在當時是否夠正統或夠資格評定正統,恐怕也要打個問號,但這究竟是一個重要的承認。胡適在中國學術界的地位已相對穩固了。
有意思的是,胡適自己是同時看重他「截斷眾流」和「平等的眼光」兩點貢獻,而北大學生當初差點鬧事則只看重其「截斷眾流」一點。這或者因為北大是太炎派古文經學的大本營,太炎自己頗長於諸子學,故對他們來說「平等的眼光」是比較自然的發展。但「截斷眾流」則只有今文家或能接受,古文家及不熟悉今文學派著作的,都可能要認為是「絞殺」中國思想。不過,對胡適個人來說,他以前對今文學派的著作似乎也不很熟悉。他的「截斷眾流」,以《詩經》為有據可依的古史的依歸,還真是他在美國讀書時所得,是以自我創造為主的。而且,胡適後來自己也一再強調杜威思想對他從《嘗試集》到《中國哲學史大綱》的全面影響。那麼,杜威思想到底又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胡適呢?
三 思想與方法
胡適在晚年做《口述自傳》時自我總結說:「我治中國思想與中國歷史的各種著作,都是圍繞著『方法』這一觀念打轉的。『方法』實在主宰了我四十多年來所有的著作。從基本上說,我這一點實在得益於杜威的影響。」[47]1936年,胡適在為他的留學日記出版所寫的「自序」中說,在1915年發憤盡讀杜威先生的著作後,「實驗主義成了我的生活和思想的一個嚮導,成了我自己的哲學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