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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冬天來的遲,落在兩廣地界,下兩場冷雨,聽幾聲雷鳴,大風颳過,這便算過冬了。
金樓裡,透過半掩的綠窗,雨氛綿綢,細如絲髮,沁著幾分秋時未盡的涼意,來不及叫人道聲天涼,轉眼就被那些鶯鶯燕燕的笑語聲衝散。
聽著外面的動靜,陳拙瞟了眼窗外,“今年瞧不見雪了啊。”
先生瑞和燈叔坐在一旁,一人端著菸斗,一人攏著袖子,身旁的茶几上擱著一面巴掌大小的算盤。
三人聊著金樓裡的一些瑣事。別看是風塵地,那些姑娘們也各自結成了陣勢,不然勢單力薄容易遭欺負;再有大小茶壺也都是南來的北往的,還有後廚和賬房、跟班跑腿,這些都得重新立下規矩,全顧好了。
先生瑞笑道:“說起來,我也有十幾二十年都沒見過雪了,活的像只孤魂野鬼,也不知道有生之年還能不能再回去走走。”
他臉上雖是笑著,眼中卻無笑意。
這金樓看似魚龍混雜,水深的嚇人,但最多的是些傷心人。
似他們這等北派高手,既是隱沒於勾欄瓦肆之中,哪個不是犯下過大罪、闖下過大禍,於世俗所不容,於禮法所不容。
武門重臉面,若非走投無路,誰會南下避禍,更別說在風塵中落腳。
別看那些人明面上對他們和和氣氣的,但在心裡只怕與看待喪家之犬無異。
論起來他也算形意門的三代弟子。奈何早些年年輕氣盛,不曉事兒,為了搏個名頭,便仗著學了點拳腳替人打抱不平,以致樹敵無數,結果被對頭下了套子,誤聽人言,失手錯殺無辜,闖下大禍。
這下不光仇家要他死,沒了師門庇護,暗門高手也覺他損了門派顏面想要清理門戶,就連官府也放不過他,發下了懸賞。
最後東躲西藏、走頭無路,還是在師父的暗中相助下才逃到了南邊,在這堂子裡隱姓埋名落了腳,當了個賬房先生。
年前聽說師父病重,他也只能朝北磕了三個響頭,終是沒有勇氣再踏足北方。
“國無南北,在南在北又有什麼區別?孤魂野鬼?放眼八千里河山,誰不是孤魂野鬼?與其望北而嘆,不如好好想想該怎麼回去。”
陳拙眼中透冷,拿著毛筆,筆鋒似刀,寫的卻不是字,而是依著王五那本用刀心得漫無目的的勾畫著,一橫一豎,一撇一捺,筆筆迥勁,也不成字形,只是隨意揮灑,隨性而起,隨意而止,殺意凜然。
他手上寫字,身體亦隨著馭筆轉腕調動著渾身筋骨,暗自吞吐著氣息,腳下時起時伏,變幻著重心,如踩浪花,但手上的毛筆仍舊很穩。
他與王五不同。
王五行的是正道,筆下字形多見方正,見字已能窺其刀道真意。一橫一豎,便是攻守之道,氣勢雄渾,似那山河縱橫,胸懷天下,堂皇大氣。
他不同,他除了那迥勁筆畫,時不時還要畫個圓,時扁時方,古怪的緊。
一旁的先生瑞窺得見其中的門道,他乃形意門人,自是知曉畫圓的門道。
太極便是圓,無圓不成拳;形意也是圓,乃是小圓,是一個點,所謂脫槍為拳,以點擴圓;而八卦是成圓,或者說是弧,腳踏成弧,提手成弧,出手也是弧,轉掌走步皆為弧。
只寫了一百零三筆,畫了九個圓,陳拙的後背一撐,脊骨好似節節開合了一般,咔咔顫動,聽似聲聲雷鳴,胸腹間又彷彿夾著虎嘯龍吟,一股股暖流自震顫的骨縫間催生出,推送著筋肉延伸至四肢百骸。
一時間他後背仿若多出一條條游魚,在緊撐的青衫下亂竄。
半晌。
“唔!”
陳拙唇齒一起,一縷白氣立時“嗖”的竄了出去,好似勁矢,飛出了窗戶,在雨中潰散。